当他走进熟悉的梧桐里的时候,他看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父亲习惯坐的那张安乐椅依旧放在那里了,母亲目光呆滞地抱着父亲用了三十年的茶壶坐在椅子上。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去跪在了地上,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放声痛哭。
杨素心和陈守成闻声出来,两人并肩默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对痛哭的丁一和沉默的汪凤琴,谁也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才止住悲声的丁一,抬起头来看见,母亲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滴在他的脸上、手上。他轻轻地问母亲:“爸爸呢?他在哪里?”
杨素心终于忍不住了,她捂着脸跑进屋去,眼泪从指缝里涌泉而出。陈守成拉起丁一,握紧了他的手:“丁伯母太累了,你先不要问。”
一直没有出声的汪凤琴突然转头对陈守成说:“他死了,死了对不对?他睡在清风观下的那片松林里,可以天天和王妈说话了,对不对?”然后她又对着丁一继续说:“本来说好了我也要去的,可是你父亲不让我跟着。我怕他不高兴,他说要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八章
琴有正声,有间声。其声正直和雅,合于律吕,谓之正声,此雅,颂之音,古乐之作也。其声间杂繁促,不协律吕,谓之间声,此郑卫之音,俗乐之作也。雅、颂之音理而民正,郑卫之曲动而心淫。
――明&;#8226;徐珙<<溪山琴况>>
1
清风观下的松林里,清风道人和王妈的坟旁边,又添上了一座新坟,丁静衡永远地躺在了那个黑暗潮湿的墓穴里。三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却发生了那么多似有似无的牵绊,最后就这样永远地相守在了这样一个美丽幽静的地方,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缘份呵。
杨素心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她徒然地看着那个扶着墓碑的男人。她第一次感觉丁一的背影是那么的坚强而又软弱,她想安慰他,但是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句。她悄然地叹了口气,陈守成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锦儿忧郁地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在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的无限恐惧。他迷惑了,清风爷爷说过:“九重天子,五等诸侯,争似布衣狂醉客,不教生死在红尘,人世善恶阴阳皆有报。”可是,他所看到的所面临的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杨素心突然发现锦儿的异样,她这才想起,大家忙丁静衡的丧事忙得把他几乎都忘记了。陈守成看出了杨素心的心思,他温和地对锦儿说:“清风观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湖南去吧。”锦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丁一这时候正好转身,他听到了陈守成的话“和我们一起回湖南”。在这一瞬间,丁一的心头被深深地刺痛了一下,他声音变得嘶哑起来:“锦儿先和我一起下山吧,这清风观不再是世外桃源了。”锦儿还是默默地摇头,两行少年人的泪顺着脸颊滑向嘴角:“我要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
杨素心的心微微地颤抖着,是啊,每个人的命运各自不同,但都有个家啊。
直到傍晚时分,锦儿抱着紫绮古琴,陈守成扶着日见消瘦的杨素心,丁一提着他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清风观。
2
丁一的假期满了,他打算带着汪凤琴回北京去。
汪凤琴第一次见到锦儿,她那呆滞的眼神竟然变得活泛起来,她牵着锦儿的手不停地说:“孩子,你回来了?快到妈妈这里来。”显然,她把锦儿当成了少年时的丁一。少年时的儿女,总是那么的需要和依恋着父母的,父母老了,儿女们长大了,于是都震翅高飞了。也许,天下的父母在内心的深处都是多么的希望自己的儿女永远需要自己。
本来想带着汪凤琴一起去北京的丁一,突然有些犹豫了。当他走过丁家小院的每个角落的时候,仿佛每一片砖每一块瓦都在对他说:“再见了,孩子。”对于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院落,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也许,一块土地一棵树乃至一个房子,都有着他属于自身的欢乐和悲伤。
陈守成和杨素心送他们出门,汪凤琴却突然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扣住了院门,她的口里发出一种非人类的尖叫,模糊中她在喊着王妈和丁静衡还有丁一的名字。锦儿抱着汪凤琴哭作一团,丁一为难地看着陈守成,杨素心难过地背过脸去。
好不容易劝住了汪凤琴,众人把她哄回屋子里。锦儿止住了悲声,他对丁一坚定地说:“丁大哥,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伯母吧,往后我就是伯母的亲儿子了。”说完他跪在了丁一的面前,“守成大哥和素心姐姐也会照顾我们的,你就可以放心地去北京了。”
也许,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陈守成也很赞成锦儿的建议,只有这样了。丁一看着杨素心,他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丁一走了,临走之前一再嘱咐锦儿,母亲的身体状况一旦出现任何变化,一定要及时通知。看着丁一渐渐远去的背影,杨素心忍不住喊了一声:“丁一。”丁一立即触电一般地停下了脚步,杨素心却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丁一略一迟疑,便大步地走出了梧桐里。
3
离胡可限定的期限还有一个月零十天,陈守成站在丁家小院的梧桐树下,杨素心正在对着琴谱调弄着紫绮古琴。
“素心,我父亲想看看你。”陈守成说出了他设想了许久的话。每天和这紫绮古琴在一起,偷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杨素心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它,夜晚的时候,古琴就放在她的房间里。
杨素心的脸红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陈守成对她的心意,本就已经昭然若揭。只是她始终放不下对丁一的情感,她始终不愿意相信,一段感情,可以就这样没有理由地消失。但是这次丁一对她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杨素心的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丁一临走的时候和我说,锦儿照顾丁伯母他不放心,他说为了不扰乱我们的生活,过段时间他的未婚妻林放会回西安来住。”陈守成面不改色地说着。
杨素心的心猛然一动,林放?原来是这样,难怪丁一总是欲言又止的。
“我爱你,素心。”陈守成温柔地把两手放在杨素心的肩头上,“你这样太辛苦了,我们在一起吧。这样你可以安心研究,我可以照顾你和我的父亲。还有,我们可以把你的母亲接到陈家老宅住啊。”
杨素心羞涩地颤抖了一下,异性的温暖安全的感觉从双肩一直流向心的深处。
杨素心和陈守成回到了长沙的杨家大院。
姨娘自然少不了一番冷嘲热讽,奶奶和父亲却出乎意料的爽快。奶奶说:“素心也老大不小了,总得找个归宿吧。本来我以为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操心,这样也好,素心自己愿意就好。”
杨素心感激地看着奶奶,奶奶的身影苍老得像院子里的老樟树。
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对陈守成点了点头。
王燕儿手里攥着念珠,没有看恭恭敬敬地站在她面前的陈守成,却问杨素心:“紫绮古琴的谱翻译好了吗?”
杨素心点了点头:“是的,妈妈。”
“那就好,你终于可以安心了。”王燕儿叹了口气,“做人最重要的是专注,只有专注在一件事情里面的时候,你才能够安然。嫁到人家家里,你所要专注的就是你的丈夫,旁的东西,放开些吧。”说完,王燕儿的目光转向了陈守成。不知道为什么,陈守成的心头一颤,他害怕王燕而的那种声音,他更害怕她那平缓而又智慧的目光,仿佛一切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他赶忙地说:“妈妈放心,我会照顾好素心的。”
4
婚礼简单而又热烈地在陈家老宅里举行,陈家少得可怜的几个亲戚都来了。虽然陈严的表现一直让族人失望,毕竟他的儿子出落的还是仪表堂堂的。杨士杰没有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大家都怕他在婚礼上失态,他那被鸦片熏得麻木的头脑,已经让他彻底地丧失了人形。
众人都惊叹于新娘子的美丽娴静,大家都说这个陈严,不知道上辈子修了什么好运,陈家要转运了。一片赞叹和祝福声中,杨素心眼神迷茫地看着坐在堂上的母亲。随着礼官的口令,杨素心和陈守成双双地拜了天地。陈严笑得一张老脸都开了花,陈守成却从陈严的神色里看出了异样,他不回头都能感觉到,脑后有一道冰冷而又得意的目光正向他射过来。
(新婚)
按照规矩,新婚三日是女儿女婿回门的日子。
杨素心还沉浸在新嫁娘的羞涩和喜悦当中,陈严却一反常态,早早地起了床。陈守成心神不定地看着杨素心收拾回娘家该准备的礼物,他知道,院子外面那双冰冷而又得意的眼睛正露出了胜利的光芒。
陈严在外面叫着:“守成啊,你胡表哥来看你们来了。”
说话间,一个浑厚稳重的男中音从门外传来:“守成,婚礼我是没赶上,今天特地来看看我这表弟媳妇。我刚回来就听说啊,这表弟媳妇可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哩。”
杨素心诧异地看着陈守成,问:“胡家表哥?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啊?”
陈守成慌乱地一摆手:“表哥多年留学法国,我都快忘记了。”
杨素心狐疑地看着陈守成:“你怎么了?流那么多汗?是不是病了?”
陈守成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是啊,我想我是着凉了,你去找郎中抓点驱风寒的药来。”边说边将杨素心往外推去。杨素心虽然满腹狐疑,但她看丈夫的神气确实病得不轻,赶紧忙不迭地跑出院门。
胡可背着手站在门外,陈守成和杨素心的对话他都听见了。见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媳妇匆匆地跑出去,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对陈守成竖起了大拇指。
杨素心气喘吁吁地拎着一串药包走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新房的门大开着,门口的喜联仿佛在匆忙中被拉破了,在微风中颤抖着发出一阵哗啦的声响。一股不详之兆涌上心头,手中的药包掉在了地上,中药从豁开的口子里洒了一地。
她颤声叫道:“守成,守成”没有人应声。她有喊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