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把头凑到一起,仔细地看着这架琴,奇怪的是这琴没有琴铭,也没有断纹,所以看不出它的年代。琴身看上去体态修长,琴额上刻着流云图案,线条起伏有致,中间的腰身略微收起,高岳翘尾,琴头不是平日所见的平头云水状,而是一个斜三角,呈凤头状。从断口来看,琴身是用一种黑色的材料做的,那黑色是天然的。
三人正在疑惑着,太阳从乌云里探头出来,院子里洒满了阳光。杨素心突然惊呼起来:“快看,这琴会动!”王燕儿闻言,赶紧缩手。杨素心对着阳光蹲了下去,阳光照在琴身上,黑色的琴身竟然泛起了深紫色的水波样的纹路,那纹路在流动。
三人都惊鄂得说不出话来了,那是一架会动的琴,素心说得没有错。阳光下整个琴,包括琴弦都泛起一种奇异的深紫色。太阳渐渐烈了起来,那琴身和那七根琴弦上的紫色竟然流动得更加快了,看久了仿佛是琴真的动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香慢慢地弥散着。
王燕儿震惊得都快窒息了。
“妈,你说那是什么?”杨素心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燕儿沉思着,没有回答。
“《西京杂记》上记载,汉高祖入咸阳宫,见琴,长6尺,13弦,26徽。”丁一回忆着他所知道的典籍记载,“可这琴是七弦,也没有琴徽。”
“不像,唐代以前的琴根本就没有几张流传于世的,何况那时的琴形状基本已经形成了,典籍上没有关于这种造型的记载。”王燕儿说。
王燕儿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会不会是钟子期断琴谢知音的那张琴啊?”杨素心胡乱猜测道。
丁一摇头:“那也不能证明就是钟子期所破的琴啊,何况这制琴材料如此奇特。”
姨娘李惠在这时候一扭一扭地走近来:“哟,在看什么宝贝呢?这么入迷啊,我也来看看。”丁一迅速地拂起那旧羊皮盖住了琴,杨素心笑着说:“没什么,一架旧琴,拿出来晒晒。”
姨娘狐疑地嗅了嗅:“大小姐今天上的什么脂粉,这香味好特别啊。”
王燕儿转身包起琴就往屋里走,李惠的声音尖利刺耳:“什么破琴,又不能当饭吃,还拣得跟个宝贝似的。”
杨素心有些尴尬地看着丁一,丁一却依旧在那里发愣。
“我说她燕姐啊,她爸听说西安来的姑爷一表人才,特意叫我来找你们,中午一起吃饭哩。”
丁一促狭地看着杨素心笑,杨素心则低下头快快地跟着母亲往里屋走。王燕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她姨娘,辛苦你特意来叫,本来早就要叫两个孩子去拜见父亲的,今天正好都在家。”
李惠一摔手帕,声音更加尖利了起来:“哟,照你这么一说,平日里你可是在家做大夫人了,这家里家外哪样事不是我在撑着啊。我不着家你着家啊,连个老公都守不住,你也算算那死鬼多少日子没进过这后院了。”
丁一和杨素心都气得满脸通红,杨素心一跺脚就要出去,王燕儿边抄经书边头也不抬地叫了一声:“站住。”
7
这顿饭吃得还算安生,姨娘刻薄,父亲和奶奶就一齐瞪眼睛,咽得她无法出声。杨素心始终垂着眼皮,埋头吃饭。父亲只是随便吃了点菜,却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抿。奶奶眉开眼笑地使劲劝丁一吃菜,当得知丁一家中也是靠几亩薄田收租度日,其他并无资产之后,便渐渐失去了刚才的热情。
父亲始终不声不响,约莫吃了些酒菜,杨士杰放下碗筷,说了句:“你们慢吃。”便往厢房去了。杨素心注意到父亲的背影,单薄得如同一个纸影。
奶奶向来是少吃多餐的,也早早地放下碗筷,道了个失陪便回屋去了。
饭桌上还剩下姨娘李惠、两个儿子大智和大勇、丁一、杨素心、王燕儿,大智和大勇见两尊菩萨走了,便放肆地在菜碗里大翻特翻了起来。姨娘一筷子打在大智头上:“你这只知道吃的陪钱货,败家子,有得给你吃你还要挑挑拣拣,现在看到了吧,好的都被人吃完了。”
杨素心和丁一都听出了李惠的弦外之音,杨素心的眼圈红了,她委屈地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安然地吃着饭。
吃过饭,杨素心正独自坐在窗前发呆,母亲进来了。她看着母亲神色凝重的样子,知道母亲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果然,王燕儿严肃而又无奈地说:“素心,你还是回学校去吧,这个家你能不会就不要回了,他们迟早都在打你的主意。”
素心难过地看着母亲,母女两个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丁一和杨素心决定回学校,这座古旧的大宅子复又归于了寂然,连姨娘李惠尖利的嗓音都无法打破这种黯然的气息了。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丁一和王燕儿进行了一次长谈。
“伯母,我真的很佩服您的修养,第一次认识素心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您抄的那部《琴学内外篇》,说真的您不像是属于这座宅子的人。”丁一诚恳地说。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不管你落在哪里你都应该融入其中,用一种超然的心态去融入。身在其中却不要被其所乱,这样就安然了。”王燕儿像是在自言自语,“传说黄帝梦中到过一个叫华胥国的地方,‘其中国无师长,民无嗜欲’,其国民‘美恶不萌于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为生’。那是一种凭借鼓琴而来的安详自在。”
王燕儿总结似的说了一句:“专注,专注是一种最平和的幸福感。”然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丁一辗转了半夜都没睡着,索性起来走动,月光从老樟树的缝隙间洒在院子里,前院传来杨士杰剧烈的咳嗽声。
隔壁就是后院,恍惚有一个女声在轻轻地吟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窗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
8
母亲在院子里浇花,见丁一进得院子来,笑着说:“昨夜你没睡好,瞧你的黑眼圈。”
丁一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是的,没睡好。”
杨素心已经整理好了行李,上前院向父亲和奶奶辞行去了,丁一上前帮她把行李提出来。
母亲放下水壶,追到丁一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好生照顾素心,我相信你。”
杨素心和丁一并排跨出院门,母亲没有送他们出来,倒是父亲倚在门口看着他们。走到巷子口转弯的地方,杨素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一脸茫然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杨素心突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那一瞬间她的眼泪险些流了下来。
第四章1-4节
第四章
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约其下指工夫,一在调气,一在练指。调气则神自静,练指则音自静。如热妙香者,含其烟而吐雾,涤介茗者,荡其浊而泻清。
――明&;#8226;徐珙<<溪山琴况>>
1
学校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以往了,到处是大横幅的标语,学生们反对军阀白色统治的呼声越来越高了,大有当年反饥饿反内战的气势。
回家过暑假的学生也陆续地返校,虽然还没有开学。
丁一和杨素心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林校长,林中立那位美丽的苏联夫人安娜接待了他们。林校长不在家,去天津开会去了,林月到了石家庄,来信问起过丁一和杨素心。
从林家出来,已经是傍晚了,夕阳照在校园里,到处一片血红的色彩。
张牧教授匆匆地从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大叠发黄的线装书,迎面看到杨素心和丁一,欣喜地说道:“回来了?快来快来,我正在编一本关于古琴谱发展历史的书,正要人帮忙找资料。”
丁一和杨素心相对望了一眼,会心地点了点头。
2
张牧教授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断琴,黄昏的暗影里两个年轻人摒住呼吸,兴奋地看着张牧教授的反应。
“你们,你们这琴是从哪里来的?”
杨素心把如何换回断琴的事简略地讲了一遍。
张牧教授去打开电灯,想看个仔细,拉了几下灯绳才发现,停电了。
蜡烛发出柔和摇曳的光芒,黑色的古琴便焕发出了那种会流动的深紫色的光彩。
和阳光下的光彩不同的是,那种深紫色的水波荡漾得更加柔和了,乍一看感觉整个琴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紫色雾气。
张牧教授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才开口说话:“制琴的选材是极其重要的,又已梧桐木为最优,太上则过清,太下则过浊,取起中段,向上的一头为琴头,向根部的一头用火烧成焦尾。而焦桐木又已被天火烧制,也就是被雷劈过的为最佳。典籍上记载这种制琴方法始于东汉,此琴并无焦尾,定是早于东汉的。早于东汉就是先秦时期了,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的琴音箱都不大,所以共鸣效果不太好,此琴的音箱和现在我们用的琴大小相当,却又没有琴徽。也许,只能解释成,当时制琴的人意识到音箱过小的劣势,所以试图作了改进,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将制琴方法流传于世。”
丁一和杨素心听得呆了,半晌,杨素心说道:“那就是说,当时制琴人发明了这琴,然后便死去了,而琴也被毁成两段,被某人所收藏,没有流传于世?”
丁一和杨素心异口同声地说:“钟子期?”
断琴的紫色波纹越来越密,一种清香弥漫了整个书房。
张牧用手指叩了叩琴身,又用指甲轻轻地刮了刮,指甲划过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
“非木非石,非金非玉,叩起来却有金石之音,从分量来看却又有几分像木。”丁一喃喃地说。
“相传上古极乐世界华胥国,有美女华胥氏在雷泽受孕于天帝,生子伏羲,是为人间之始。后来伏羲在西山桐林游玩,见凤凰栖于一棵梧桐树上。因为凤凰能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桐不栖。所以伏羲认为凤凰降临的这颗大树必定是桐林中的神灵之物。正在犹疑之际,凤凰腾空而起,双双往东飞去。突然晴空霹雳,一道闪电直劈向神木,霎时间天摇地动,日月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