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转身离去,再不看我一眼。
也是暗红的纱衣,被清风掣起,宽衣长袖,广广的飘在风中,让人觉得他仿佛要飞起来。
是林停云吗?
这暗红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仿如那花间月下凄然的影子。
我高兴地看着屏障里不时飘出来的白色碎布。“下雪了!”衬着里面濒死的呜咽,似乎是格外的有趣。
***
有时候我常常这样想,也许我是宫里最傻最呆的人。
不过,也许,我也是宫里知道最多事情的人。
即使是只听小太监宫女们在我面前毫不避讳的闲言碎语,也能听出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
比方说,关于林停云。
据说林停云是天下少有的聪慧之人,七岁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十岁时赋诗作对竟无人能出其右。十二岁时,名满天下的大儒彭擎因为他的盛名而来,投贴入府后却不见他来迎客。枯坐几个时辰后,彭擎终于按捺不住要甩袖走人。却见一个丽若惊虹的少年,步入堂中。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少年微笑着起身,翩跹一舞,天地无光,彭擎也舞,却远远不及少年。
彭擎从此甘愿折首少年之下,奉他为天下第一。
我笑嘻嘻的听完,看着那些小宫女向往的笑容和小太监们佩服的神气。
其实他们都忘了,林停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或者,我知道的还比他们多一点,年前许多大臣的莫名死亡,都是出自他手,以他武功手段,眼前除了他的父亲林自清,恐怕已经没有了对手。
心狠手辣,美貌非凡,才智过人的父子。
什么才是他们的弱点呢?
能一击必杀的死穴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继续痴痴的笑下去,做我的白痴皇帝。
再想下去,日夜不得安寝。
江山社稷,黎民万千,国仇家恨。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再好的云霞瞑色,又怎入得了眼?
思来想去胸中郁懑,于是一个人匆匆披了衣裳走出房门。
窗边小太监们也睡得正熟,怕是觉得我这样可有可无的皇帝,既是要刺杀,也不必选我。我一笑,只管走了出去。
空中浮着断断续续的琴声,初听来是平波卷絮,斜阳归帆,无限温情;到半路忽又折弦一转,仿佛春暮花残,东风吹去杨花,春色堪怜;又蓦地一个高声,截住飞花,刀锉枪鸣,似夹了金戈铁马,擂鼓声阵阵,无数箭镞,无数羽檄,只为捐躯赴国难,宁可头断血流。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顺着琴声走近那鼓琴之人。
只见条条弦上血迹斑斑,白色的琴弦竟然已经被染作血红;原本花瓣般的指尖也是血肉模糊,圆贝似的指甲竟也裂开了几个。
可他确似毫无知觉似的弹着,黑发散乱,清澄的眸子只剩下无光的漆黑,容色灰败,显然是一幅心死的模样,再弹下去不疯也成狂。
那又为什么不死呢?
我在心中计量,恐怕是有什么亲人落在林自清手里吧,所以甘愿美玉蒙尘。在心中暗叹一声,我伸手捉住了他手腕,仍是笑着,“这曲子好难听,换一首吧。”说着状似不意的压过去,随手带断一根琴弦。
“崩”的一声,琴弦应手而断,琴音浑身一颤,眼中这才有了一点光亮。
我心中一轻,更靠近了些,“好吗?不要听这个……”
他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像是冰凌,硬生生的戳得人生疼。
一撇嘴,我不高兴的离他远些,有些怕怕的看他。
好半天,他却又忽然笑了。
那笑容竟然让我恍惚起来。
是谁?是谁也曾这么对我笑过,是谁也曾这么伤心的看着我?
是谁?是谁这样熟悉?
那梨花深处幽暗哀伤的笑容如今盛开我在眼前,仿佛冰雪初融,云日辉映。
是我梦中的人……
心似乎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那时还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心动。
我愣愣的看着琴音的笑脸,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没剩下,连平常痴呆的笑容也忘了。可那朵如清莲的笑容却很快的消失,他侧过了头,微微扬起下颌,“你究竟是谁?”
我心中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表现,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要知道这宫中到处是眼线,尤其是我和他这样地位如此尴尬又敏感的人。
于是又笑起来,“我叫凌铮,以前父皇都叫我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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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凌、铮!”一字一顿,琴音的声音微颤,猛然站到我面前,我的手臂被紧紧捉住,绝美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却已近扭曲,“就是你派人灭了佑施?”
每个字都仿佛是被磨尖了的锐箭,我的手臂几乎被捏得断掉。
没有丝毫犹豫,我的眼泪已经滚出了眼眶,“好疼好疼……”我摇着头哭着,含着说不尽的委屈。
他却不放开我,可手上的力道轻了很多。
又看我片刻,这才放开手,惨然一笑,他跪坐在我的身边,却笑了起来,“是啊,我早听说了国政全由林停云父子把持……”
琴音晶莹的眼眸中慢慢凝聚了雾气,有些歉然的看着我,“抱歉,弄疼你了吧?”
我急忙摇摇头,他却似乎不是在等我的回应,而是自言自语:“佑施已灭,我已是亡国之人,本应和父皇一起殉国,奈何母后落在林自清那个禽兽手里,我……再也回不去了,再看不到佑施河上放的莲花灯了,恐怕此地便是我的葬身处……”
水月寒烟般的眼睛望着我,隐隐的笑靥含着不尽凄凉。
我被他搂在怀里,颈侧渐渐传来凉凉的水湿,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的流泪,让我想到那夜的父皇。
我却还是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伸手抱住他也不能,我们现在的动静恐怕是早被人监视了,所以我只有呆愣的站着,如同枯木般被他拥在怀里。
哭出来就好。
只有在一个痴儿身边,你才能允许自己流露出的脆弱。
所以哭出来也好,就当我什么也听不懂,即使你说的这些感觉,我全都明了。
从他的肩膀上,我看见并不圆满的月亮。
古人说寄情千里光,却不知道我此时的心思,你什么时候才能察觉,或者,才能让你察觉呢?
***
那夜堕叶纷纷,月华如练,星辰淡淡银河垂地。
我初次辗转难眠,眉间心上都是琴音笑颜温柔,却又只能一笑了之。如今我与他都是身不由己,想什么都是无用的。
睁眼又是天明,只觉得昨晚的一切如梦,再被小太监服侍着更衣,正准备上早朝,却从林自清那里传过来的消息——今日不上朝。如今他已俨然皇帝,他说不朝,我自然不去,小太监得了旨去宣,我也落了清闲,只一个人在御花园打转。
此时正是暮夏时节,处处愁红惨绿,西风过处,漫步其问,只觉得满园韶光憔悴。
正有些伤感,却频频听见不衬的嬉笑声传了过来,正想是谁如此胆大,抬眼就看见林停云。
摇摇头,我怎么忘了,这两父子已经把皇宫大内当作自己的后花园了,想来时便来,赏够了便走,又有谁敢阻拦?再细看去,这才发觉竟是有人作陪。
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娈童,皓腕如凝霜雪,被搂在比他略矮的林停云怀里;林停云香腮砌雪,大方的调笑着比他年长的少年。两人不顾礼仪的抱作一团,似乎是在教那娈童画着什么东西,不过似乎心思都不在画上,画不到片刻便都笑起来。
林停云眼横秋波,笑意点点,竟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欢欣。
以前纵知道他姿容绝世,却没想到,他笑起来只见景色妖娆。可这眉眼盈盈的笑容,却在看到我的顷刻间褪去,只剩冷淡的面孔。
“见过皇上。”林停云合手一拱,算是尽了礼数。
他身边的少年却被我的名号吓住,忙伏身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
我并不急着叫他平身,反而凑上前去,抬起他的下巴细看。
这并不是一张出色的脸,虽然算得上清秀,可眉不够细致,双颊不够丰润,这样的人在宫中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更别提和林停云琴音这样美人相比。可方才林停云似乎是对他宠溺得很,却又是为什么?
低首再看,终于明白。
原来他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如此的温润清明,似藏着飞絮蒙蒙,笙歌隐隐,无限的温柔爱意。
可这样的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无法抹去。
“啊,你真漂亮。”我高兴的笑着,乘着扶起他,在少年的脸上轻啄一下,意料之中的看着他的脸红了起来,十分可爱。
林停云则铁青了脸,我却似乎没有察觉,他瞪我也被我全然忽略。
轻笑一声,他挥手过来就是一巴掌,打的却是那个娈童。
少年被打倒在地上,却是捂着脸不断的告罪,“公子,原谅我这一回吧。公子……原谅我这一回……”说话的时候去扯林停云的衣角,也被他甩开。少年立即吓得脸色发青,几乎动弹不得。我冷眼旁观,一句话也不提,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事情都是由我挑起。
说不定从此可看出林停云到底在意什么,若是这少年,那他便是有了弱点,我也知道从何下手。
可再看林停云的眼神,对这少年,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温情,也是厌恶,和那天看我的一般无二。
原来不是这个少年吗?
我心底千折百转,面上却仍是笑得傻气,只看了林停云带了少年离去。
去时少年满眼绝望,恐怕,过了今天,世上就再没有了他吧。
看着那两人相继离去,我这才走上前,故作好奇的靠近,去看那桌上未干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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