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云霞汇聚,火红一片,骆垂绮默默看着,终究未发一语。
那一夜,荻儿仍是受了罚,并明令不准再与孙菁见面,然而挨了手心,也罚了跪,却始终挡不住两个小娃娃间的情谊。小菁儿时常偷偷溜着来,出不来时,便趴在窗台上教荻儿认字;下人一不注意,两人便溜出去玩,玩了之后仍回影苑认字,渐渐还背上了诗,很是长进。
柔姬看不住,春阳也看不住,打也打,骂也骂,然而素日乖巧的荻儿就这事上始终是扭不过性子来。柔姬黯然,却也无法。
送完了孙老太太的殡,一切又回复平静,这么过了七日,五月初八,相家二老遣了小厮来问柔姬,今年的芳辰如何过法,办在孙家,还是回府。
于写云自是满口拦在前面,要在孙府里办酒。然而话才应出口,大房却发话了:老太太的丧期还未过,家中怎能开宴?
柔姬想着去年的热闹,又兼之孙永航仍未回都,荻儿不贴心,心中早已悒悒,此时又听说这般,不由开口,“也是好久不曾与爹娘聚聚,心中着实思念,也想趁着这次回去看看,还望娘恩准。”
于写云有些难堪,知晓此一回去,相府定然心中不快,然而大房的话也是立得住脚的,这守孝的二十七天还未过呢!
孙骐皱眉思索了一阵,“柔姬,你是孙家的好媳妇,荻儿又如此聪明伶俐,这还不兴给过个生辰?”他呵呵一笑,“这样吧,这大府大院所有人集起来到底也吵些,又拘礼,不如咱就自家房里的人聚聚……”他瞅了眼有些沉下脸的柔姬,忙讨好地再补了一句,“要不再叫个戏班子!日前天都里都传一个叫《追魂》的戏不错,咱就叫一班子来!”
柔姬但听得这般说,多少也打散了些心中不快,便道:“叫爹爹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孙骐笑着,转过身子即是皱眉。
晚间,大院里大伯孙骥忽然与孙骐吵了起来。
“你这个不孝子!娘尸骨未寒,你就要大办戏班来寻欢作乐了?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孙骥沉眉怒骂。
孙骐也有些词穷,听了几句骂,到底也忍不住,“我不用你管!”
“哼!我不管?我不管谁管?”孙骥指着他骂道,“娘才走几天?啊?她含辛茹苦养育咱兄弟几个,吃过多少苦?你,你就是这短短二十七天也忍不住?你还是人吗你!”
孙骐憋着声,心中怒极,然而偏偏找不着什么理。
这厢两兄弟大吵,早已惊动了孙府上上下下的人,一干仆众个个围在边上瞧热闹。而大房的长子孙永佑在此时忽然搀了族中的大长辈过来了。
“堂叔公,您老怎么来了?”孙骐瞅见这老头都来了,顿时头皮发麻。同时心中亦奇,远在天都东郊的堂叔公,都已经九十开外了,怎么消息还那么利索!
“我,我再不来,你这个不肖子孙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吗!”堂叔公敲着手中的拐杖,浑身气得发抖。
“堂叔公,我……”
“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守孝期间居然要办什么寿,这不懂孝道不顾廉耻的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孙家,孙家怎么出了个你这样的子孙!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堂叔公!您消消气!我不正骂着三弟嘛!”孙骥立即讨好地搀过老人,将他扶至厅堂里坐着,赶紧奉茶。
“哼!你身为族长,居然要眼看着弟弟犯下不孝大错,你这个族长怎么当的?这传出去还像话?简直丢尽了孙家的脸!”老人兀自气呼呼地,奉上的茶也给拂在了地上。他瞪着堂前躬身而立的子弟,忽然问,“老三!你这是要给谁办寿诞啊?”
孙骐热出了一身汗,支吾了半天,见推不过,只好答道:“给媳妇。”语罢又急忙补上几句,“她初入孙家,就给生了个大胖孙子,又挺乖巧懂事,所以才……”
“哼!”老人一跺拐杖刹了他的话,“什么乖巧懂事?在祖母丧期就大肆要长辈替她操办寿诞,好大架子啊!这样的媳妇还算什么乖巧?算什么懂事?简直是有辱家威!来人,把她给我叫来!叫……”
孙骥见真把人叫来,对于相家到底难堪,一个不舒坦,孙家还是影响极大,不如见好就收。于是他急忙拦了拦,“叔公,何必动气!您老身子要紧,可别气坏了身子!那媳妇该教训,有我们也就够了,哪还用您亲自出面!”
“那你们也要给我教训好喽!”堂叔公冷冷道,指着孙骐骂,“你也是个做爷爷的人了!怎么就那么糊涂!你三房里航儿是个明白人,在族中也素来是个好娃,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媳妇!嗯,我还听说现在这个没家教的是二房,大房是当年一代名相骆清晏的闺女,嗯,高门低户,家学就是有差别!”
孙骐与于写云听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眼看着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又皆因相柔姬而起,心中不免有些怨责,是以也未加辩解,只巴不得这老头子快些送走才好。这么闹腾了大半晚,好容易送走了这尊佛,孙骐又觉对相家不好交代,想了半天,索性不管,任相柔姬自己折腾。
原本心底有些期盼的相柔姬见此事闹到如此地步,也只得作罢,此时回相府也不妥当,这生辰只好草草了事。当晚堂叔公的责骂自然没人敢去说道,但风言风语仍是不免,毕竟有些传入耳里,相柔姬听了只心中干气,却又发作不得,闷了几日,受了暑,颇吃了些汤药才见好。
大房的孙骥见三房的气焰有所收敛,心中也不无得意,那安缨原先嫉妒着骆垂绮,眼下却又眼红起相柔姬的得势,此时见相柔姬挨骂,心中也着实出了口气,“爹,这回三房可算是触了霉头了!”
“哈!可不是!”孙永佑也跟着在边上大笑。
骆垂绮冷眼瞅着这三人,心中不耐,便将眼光放在一直闷坐着不语的戚荃身上,等三人笑够了,才轻道:“大伯,爹娘的心全叫相柔姬给蛊惑住了,连如此大逆的事也能开口答应,唉……幸亏大伯是族长,也只有您才能镇得住了。”
孙骥扫了她一眼,笑着喝酒。
“只是,今日若非是大长辈在,只怕相家也不会轻易服软。唉,相家,到底尚书的手能遮起一片天哪!”骆垂绮依旧轻言细语,眼神望着戚荃不知何时拿起的针线活儿。
孙骥闻言,将酒杯一搁,敛起了笑。言语之胜,毫无用处,关键还是在权。孙骥也是明白人,今日一闹,固然是在族中立了些威信出来,然而也得罪了三房身后的相家,今后的日子,不可不虑。
骆垂绮见他不语,便又接着道:“大伯怎么还没想明白呢?相家一日当权,三房就永远盖过您这族长一头,大哥,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她微微转过脸,浅笑,“握在手中权势,又有谁肯轻易让出呢?”
孙骥闻言不语,骆垂绮瞧了会儿,再下一记猛药,“想要,只有抢过来。”
“怎么抢?”安缨急问。
骆垂绮阖了阖眼,轻吐一口气,抿了口茶,是平江的岩茶,芳香四溢,却不是她的口味。略一皱眉,她道出今后的大计。
第二十 章援戈挥日(1)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狁,以奏肤公。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夏夜的庭院,鸣虫四唱,晚风似是烫温了的酒,拂得人醺醺然。寂静的夜,风悄悄的,似是那虫吟也变得静悄悄了,远处依稀有夫妻小儿在说话,然不论怎么听,总几声模糊的呢喃飘浮。
相渊靠在廊柱上,定定地出着神。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的那名爱婿了。孙相二家照理已是姻亲,为何他孙永航要把文氏一案整到这个份上?拔出萝卜带出泥,眼下文氏一案是查得一清二楚了,但走了钰华夫人,牵连了几名要员,即便没动着骨,也伤了筋哪!
难道他孙永航为了重振家声连自己这个丈人都能牺牲出去吗?相渊微一皱眉,既而摇头,不会!重振家声亦可与相家连手,信王既能促成柔姬的婚事,对于孙家必然也有扶持之意,他何苦与信王爷为敌!那么,眼下这一出,便是他年少气盛,于政事上太过天真?
相渊吐了口气,在廊沿上坐下来,孙氏出类拔萃的一个人物,会如此急功近利吗?他抓紧了栏杆,似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梢头一片叶飘落,滑过手背,他无知无觉。
五月半了,乌州福定的天气已颇为炎热,孙永航赶走了一直在边上唠叨的乌州知州刘长晏,将特意收好的几份卷宗誊抄了一遍,别置于自己的包裹里。待一切整顿停当,他才吩咐下人准备了凉水,洗去一身热汗。
这个时令的福定,时有雷雨,然而这晚却未曾落得半颗,是以特别闷热。孙永航泡在水中,这才感觉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将两臂搭在桶沿上,他闭目小憩。
明日,这些卷宗便可直入刑部议罪了。而卷宗上的人……他唇角微勾,拜通政使司一职所赐,一年多下来,他可对各处派系的人马来历一清二楚,也因此,处理起来便是有章可循。
他以手掬水,洗了把脸,凉凉的水珠顺着颊面滑下,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他明白,信王的底线在哪里,至于相渊……他的那位老丈人,太相信自己手中的权势。
他们不该逼他,逼得他认清了自己的目标,逼得他认清了这个官场,逼得他认清了爷爷当年的话,更逼得他认清了他能为自己想要的牺牲多少!若有一天,为了垂绮,他连整个孙家都能抛下,那这天底下,还有谁是不能为他所利用、所牺牲的?与相家的联姻吗?
他冷冷地一笑。
五月十六,孙永航起程返都,临出福定,知州刘长晏欲言又止,讷了半晌。孙永航只作不见,轻言两语便告辞出发。
这一路,三四日未雨,这一出了乌州地界,天便愈显躁热,连马儿亦不堪滚滚热浪,人自然更不用说。走一阵,歇一阵,至一处茶棚,便要上几碗凉茶。
随从的兵勇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