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生活负完全责任,年轻时不依靠父母,年老时不依赖子女,在物质
和精神上保持相对的独立,又的确是一种比较积极的人生态度。我个人认为,
前者可以更多地从子女方面得以改善,而后者呢,对于老人自身的精神修养,
则是有借鉴意义的。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近来颇为憔悴。问其原因,才知道其父去世后,其
母精神孤寂,无以排遣,不时拿女佣出气。近来情况更趋恶化,一天几个电
话打到儿子单位,要求儿子昼夜陪伴,对儿媳又百般挑剔,弄得我这位朋友
与妻子也产生了一些不和;稍有小恙,就疑是不治之症,定要住院治疗,还
时时冲医生发脾气,说他们与儿子一起欺骗她:“你们就是希望我早点儿死。”
儿子对这位母亲毫无办法,人被搞得精疲力竭,只有叹气摇头的份儿。其母
的处境固然让人担忧,儿子的烦恼也实在值得同情。各家的实际情况有很多
独特性,但一部分老人精神空虚,给自己和子女带来很重的负担,却是具有
普遍意义的社会现象。
其实,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流动性的加强,晚年与子女在一个屋
檐下生活的可能性也正受到挑战。于是,朋友在老年时期就会显得格外重要。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离休前曾是位副部级干部,实权在握。当年,在
家时门庭若市,出门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离休之后,老人心中一直耿耿
不平,见人必谈世态炎凉,其忿懑之情溢于言表。原来不少先前唯恐巴结不
上的人一见他没了实权,就不再来往了,甚至见面打招呼都少了几份恭敬;
原来生病上医院,医生护士全都殷勤周到,如今不仅脸色不好,而且用药标
准也不如从前。老人心想原先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而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
都难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天我去这位朋友家串门儿,与老人家闲聊起来。他又搬出一些新的佐
证,说明人情的浅薄,天底下没有真心的朋友。他的儿子忍不住了,数落了
他几:“老爸,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人家来就是求你办件事,如今
他们依然要办事,你又帮不上忙,为什么还来求你?要怪只能怪你当时没有
花时间和精力去结交真的朋友。那时候你的架子大得吓死人!换了我,也对
你没好印象,干嘛还搭理你?”
老人猛喝一口茶,不作声了。
一所舒适的住宅在于它的未被占满的空间,一颗睿智的心灵在于它的开
阔与宽松。老年人,正因为与世事的喧嚣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才更应该有了
某种超脱,对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见识。这种精神的陈酿,不仅是社会的财富,
更是他们自身幸福的最好的保障。身体的衰老和精神的成熟,从社会中淡出
和对社会更深刻的见地,这些奇妙的组合往往出现在老年,这是年轻人无以
速成的本领。
再说说死亡,这个等待我们每一个人的结局吧。有一位日本的文学家说
过:“在生活中有真正热爱和留恋的人是不愿死的,但唯有不断积累真正热
爱和留恋的事物的人才能够面对死亡。”这似乎是个悖论,却有它难以抗拒
的魅力,因为一个真正爱着和留恋着的人会在他所热爱和留恋的事物中找到
归宿,找到永生。我的爷爷,当他拄着磨得光滑的手杖看着重孙们追逐嬉戏
的时候,他是多么满足。有一次,须发皆白的他翻开六十年前的照片,指着
上面身着长衫、手持礼帽、潇洒地笑着的自己,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
这一辈人,留不下什么遗产给儿孙,只能传个正派的家风吧。眼看你们都长
大了,我很安心。即使有办法返老还童,我也会拒绝,就像一个走了很长的
路的人,快要到家了,怎么也不会愿意被拉到起点,再走一次。”我相信,
经过一次死亡考验的他,说的是不妄的话。在他那被皱纹压迫的眼睛中,闪
烁的是平和智慧的光芒。
人从萌芽开始,就驶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航线。天灾人祸、意外事端,
死亡对于儿童、青年、老年几乎是机会均等,随时可能降临的。从这个意义
上来说,老年本身并不与死亡更亲密。而每位老年人都应该在心里存了感激,
感激上天给了自
己体验完整人生的机会。没有什么比在老年时面临死亡更自然的事了。
每一个有着丰富回忆的人,当他们回首历史往事,品尝个中滋味的时候,就
像是在高速摄影中观察一棵果树的生长,看到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果实由
青变白,由白转红,如果这果实成熟落地,岂不是最自然的结局吗?从容坦
然,在我看来,是最优雅的心态。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说过:“只要有进
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但我还是相信进步。”
当然,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奢谈老年,定有许多漏洞。但愿我能活到老
年,能以切身体验证实以上的这些话。
体面
“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我对我的美国同学说,“美国政府常常在中
国人那儿碰壁,就是因为太盛气凌人,不给面子。”我的同学赞同地点了点
头。
不一会儿,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问题,皱着眉头问我,“既然中国人最
讲面子,为什么唐人街是纽约各个少数民族社区中比较脏乱的呢?”
我一时语塞。
我的先生曾经有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国秘书,她崇尚中国功夫,刻苦修研,
如今已有了相当的功力,并担任纽约地区女子防身协会的秘书长。别看她表
面温文尔雅,练起拳脚来却是英武逼人。前不久她来到向往已久的中国,乘
国内航班从上海飞往北京。下飞机时,身后一位中国男子反复用手推她,催
她快走,她从未遭此礼遇,不知如何是好,忙问我的先生是否碰上了坏人,
需要还击?事后她不解地问:”下飞机为什么要推人呢?他不懂得尊重妇女
吗?要是在美国,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如果说男人行为鲁莽无礼让人愤怒的话,女人的失态就多少可悲了。我
不明白,不少女人在年轻时非常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为什么一旦生儿育女
步入中年以后,不但对自己的外表漫不经心,连举止也“男性化”起来了?
为一点儿口舌之利就搬出最难听的脏话,连男人恐怕都要脸红,她们却一派
气宇轩昂,自以为泼辣豪爽,在众人眼里,其实已经粗俗不堪了。
如今,国内的考察团一批批地前往国外访问,一些有失水准的行为也跟
着出口到国外”发扬光大”起来。我曾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旅游点,遇
上来自国内的一个代表团。当时正值暑天,旅游旺季,公共厕所外排起了长
队。三位国内来的女同胞竟如人无人之境,冲到队前,心安理得地等在最前
面,全不顾后面的人高声抗议,只当听不懂英语。充耳不闻。我不相信她们
连“sorry”也不会说。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时,人群中发出了嘘声,我听
见有人说:“Chinese(中国人)。”更要命的是,她们认出了队中的我,一
时非常兴奋亲热:“你是杨澜吧?肯定是!我们是你的热心观众。从你的节
目里了解了很多世界知识。”周围的人异样地看着我,我的脸腾地红了。我
当时的态度,在这几位“热心观众”看来,肯定太冷淡了一些。怎么能不冷
淡呢——排队的礼貌是不必特别介绍的“世界知识”吧。
曾有一个国内的代表团到德国考察,成员大多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有
一次坐渡船,当地陪同给每一个人买了一张船票。这张船票是一种硬币,把
它投入自动收款机后,就可以转动挡杆上船。代表团中有一位老兄,在挡杆
前突然叫了起来,说自己投了硬币,为什么挡杆不转动呢?售票员闻声赶来,
开始检修收款机。试了几次,见并无故障,便向这人道歉说:“大概是刚才
机器一下子卡壳了,请您上船吧,对不起。”等大家上船之后,这个人突然
大笑起来,与同伴们说:“都说外国人笨,果真不假。其实我根本没投硬币,
我是想留下来拿回去给儿子做纪念品的。你们看那个傻老外还居然相信,还
说对不起!哈哈哈。。”多么由衷的快乐啊!我真想对这位说一句:“瞧您
聪明
类似的“趣闻”尚有不少,每次听到,我心中都有别样滋味。真想给这
些人深揖一礼:“拜托拜托,别再给中国人丢脸了。”
有人谈十年动乱带来的社会起码规范的混乱,有人谈贫穷带来的精神上
的低要求,我认为都有道理,但似乎又不能完全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唐人街
的华族该没有直接遭受“文革”的迫害,出国考察的老兄大概也不是买不起
一枚硬币。
我不想擅自把这些事与国民性联系起来,也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度谈社会
标准,想来想去,找到一个词:“体面。”
《辞海》中把“体面”解释为“礼貌;规矩;面子”。从字面上看,“体”
和“面”不外乎是外表上的东西,这个词在生活中常被用来描绘衣食住行的
排场,于是“体面”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带上了虚浮的色彩。在我看来,“体
面”其实是自尊自爱的外在表现。有人也许会说:“体面不过是一种包装,
一种希望被他人认同的形式而已。”我却认为,人,既然生活在群体中,就
需要这样的形式和包装。这不仅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许,更是自我心理的需
要。难以想象,第一次约见女朋友的男士,会把自己故意搞得蓬头垢面;也
难以想象,热爱家庭的妻子会为一个乱七八糟的家而自豪。我们虽然不需要
为迎合他人而一味地矫饰自己,但是渴望得到尊重,按社会公认的基本标准
检点个人的举止,却是人之常情,是人的起码修养。
况且,体面不仅仅存在于个人整洁的服饰,抬人的态度,得体的言行,
更在于磊落的行为和尊严的人格,进而累积成为一个国家的形象。它直接表
现为一种羞耻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