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数一数吧。”我又提醒她。
“噢,好的……”她唯唯诺诺的,低头将钱数了两遍,然后抬起头来,“对哦,三千六,噢,妹妹,我要给你写张收据,在哪儿写呢?”她为难地看着我。
我看看她,“算了,我相信你的,回头叫你儿子补写一张寄给我好了。”
“噢,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叫他寄的,一定会的。”她把那叠钞票宝贝似的揣进那只麻袋似的挎包深处(准确的说,是埋东西似地埋进去),然后,抬头看看我,忽然趋近,一把捞起我的一条胳膊挨住我的肩,叠声说:“妹妹,夏夏侬噢,夏夏侬噢……”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6)
我皱了皱眉,赶紧将脸偏到一边(好避开她那一嘴似馊似腥的口腔气味)去煞有介事地看看东方,太阳终于从弄堂屋脊的地平线上爬上来了,瞬间,喷薄而发,金光四溅。
这世界千疮百孔的,太阳每天却是新的。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抽出自己的胳膊,“用不着客气乐阿姨,谁都有急难的时候,我送你下去吧。”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妹妹,你回去忙上班吧。”
但是我坚持客气地送她落楼,为的是怕她再转回来敲门。
我与她一后一前地下楼,落到地面,准备道别的时候,她忽然又捞起我的一只手亲密地握在自己手掌里,没头没脑地问:“妹妹,男朋友谈了吗?”
我感受着她又躁又硬的干丝瓜瓤子似的掌心,不置是否地笑笑,不响。
她推心置腹地看看我,“一定要寻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知道吗?乐阿姨这辈子是完了,可是,妹妹,你还年轻,卖相又好,一定要睁大眼睛看准了,知道吗?”
我笑笑,含糊地点点头,敷衍她:“嗯,你到了北京多保重。”
“噢,你也多保重,再会,妹妹,再会啊……”她摇摇我的手,有点恋恋不舍似的。
“再会,乐阿姨。”我催促她。
“再会妹妹,记得一定要挑一个工资大脾气好的哦,再会啊……”她语重心长的,最后又强调似地摇了摇我的手,然后才松开,两只手重新搭上她自己的那只尼龙布挎包,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弄堂口去了。
我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仿佛只有背(略带佝偻的单纯的背)而没有胳膊,因为她的两只胳膊始终牢牢地抓在胸前的挎包带子上,仿佛那只挎包里装着她全部的家当与希望。
我暗暗叹了口气,是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他还活着)的女人都这么卑谦可怜与似颠非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她即可以感激涕零的跟你弄得亲人似的?
返身上楼,唐可德还在蒙头大睡。
我没好气地“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动作很大,阳光水银似的泼进来,直泻了一地,我不由地怔了一怔,春天的早晨,阳光竟然如此的新鲜清澈。
梳洗毕,从电饭煲里挖了一点昨天的剩饭,煮了一点泡饭,就着一只咸鸭蛋,我吃了半碗泡饭。
吃好早饭,我出厨房,唐可德正坐在床上穿衣服,看见我,犹豫了一下,问:“刚才是谁?”
我绷着脸,没响。
“谁啊?啊?”他像是好奇得要死似的。
“房东,收房租来的。”我没好气地答。
他怔了怔,“什么……房东?”好像听不懂“房东”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没好气地又补充了一句。
“多少钱?”
“三千六。”
他不响,诧异地看着我,两边眼角各一粒眼屎。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
他讪讪地眨眨眼,“我没想到你这里这么贵。”
“你以为我这里是白住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或许可以搬一个稍微偏僻一点的便宜一点的地方?”
“你舅舅在虹口的集体宿舍不是挺便宜的吗?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我没好气地抢白他,他以前在虹口一直住在他舅舅为理发店的员工租的集体宿舍里(他与他舅妈的弟弟同住一个房间,待遇还是算好的,其余的人则五六个同睡一间屋)。
“你别这么凶嘛,这两个月的工资,一半我都寄给我妈了,你知道我也是春节后才转的正,现在一个月也就三千来块,噢,我卡上可能还有一千多块,要不,等下我下去取给你?”说着,他掀开被子,下床,捞起地板上的牛仔裤与薄毛衣,三下五除二地套上。
我冷笑笑,“谢谢,用不着了,芝麻绿豆类的小便宜我不稀罕。”
他愣了愣,手停在裤腰上,睁大了眼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冷眼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乱成一团的大床,床上散发出一股似酸似甜的隔宿的气味(类似那种水果搁得太久了即要腐烂的气味),我攒攒眉,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厌倦,厌倦加上心灰意冷,我抬了抬头,认真地望住他,“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跟一个男人天天住在一起,我喜欢一个人住。”
“那你一辈子不结婚了吗?”他匪夷所思似地问。
我不耐烦地皱皱眉,“结婚是结婚,结婚再说!一个男人能够娶一个女人,至少也要预备下一室一厅吧?否则,这么分分秒秒地都挤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过?”
他不响,隔了一会,两只眼睛眯觑成一条缝,(一半自卫)挑衅似地问:“你的意思是赶我走了?”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7)
我看看他,不响。
“那我们的事,怎么办?”
“什么‘我们的事怎么办’?”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跟你的事,我已经跟我家里都说了。”
我不响。
“我爸妈已经跟我说过了,他们打算五一节来上海一趟,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跟我玩玩的还是……如果你不是跟我玩的,对我就不要总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地良心,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这一片心——”
正说着,外面忽然又传来叩门声,“咚咚咚”,不轻不重的三下,把唐可德的“心”截住了。
我忍不住一怔,谁?应该不会又是乐为娥,她叩不出来这么有教养的敲门声来,也许是二楼的楼组长阿姨上来收水费或弄堂费什么的?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晦气的日子,一大早,尽是上门讨债的。
“咚咚咚”,门外的叩门声又耐心地重复了三下。
我犹疑了一下,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篮子的红白相间的玫瑰,跟着一股清甜馥郁的花香气袭面而来。
我恁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将门敞开了一些。
捧花篮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细瘦干净,十八九岁,看见我,马上很客气地说:“小姐,柳先生送你的花。”
我怔怔地接过那硕大的花篮,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小费,孰料,那男孩子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声“再见”,一转身,即“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捧着那硕大的花篮,怔了一会,才转身,抬脚,将房门自身后踢掩上。
一篮子的玫瑰花,足有数百余朵,一律是半松软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红白相间,一枝枝挤在一起,枝叶与花苞一样的新鲜,还带着晶莹细粒的露珠,仿佛刚剪下来似的。
我将花篮搁在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去,怔怔地想:柳果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玩什么)?
唐可德看看我,再看看那花篮,犹豫了一下,挨着床沿坐下去,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一枝,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问:“谁送来的?”
我不响。
“有钱人?”
我抬抬眼,看看他,不响。
“哼,”他哼哼鼻子,眯起眼,嘲弄地冷笑笑,“怪不得急着赶我走呢,原来傍上大户了。”
我看看他,依然不响。
“你现在烫伤了一只脚,可是你到底想脚踏几只船?”
我皱皱眉,“我没踏什么船!”都是船在踏我。
“哼,没踏?这么贵的玫瑰,一送就是一篮子,他是一个傻B吗?老实说,干过几次了?嗯?”他的口气仿佛捉奸在床铁证如山似的。
我不响,只抬了抬眉,沉默地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上的香烟,那细细的香烟雾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缕袅袅婷婷的灰蓝色。
僵持了半晌,唐可德忽然站起来,趋近,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问:“说,你跟他干过几次了?”
我愣了一愣,镇静地看看他,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说:“不瞒你说,我的第一次是卖给他的,他出了三万八。”
唐可德的嘴唇陡地哆嗦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忽然蛰了一下似的,然后他一抬手,朝着我的脸就恶狠狠地劈了下来,“你他妈的跟一个婊子有什么区别?”
我本能地偏了偏脸,没有发出任何尖叫,亦没有哭,只是摸着自己的脸颊沉默了一会,然后冷静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我说:“是没有什么区别,刚才的房租,就是那笔钱里头的,现在你可以从一个婊子的房子里走出去了——”说着,我将门打开了半边。
唐可德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掐掉手上的香烟,转身,开始利落地将他的随身衣物一阵风似地塞进他那只硕大的帆布背包里,塞完了,拉上拉链,炸药包似的在背后背好,抖一抖肩膀,然后站定了,悲壮地(又有点威胁似的)看看我,问:“你肯定?”
我轻轻地点点头,又点点头。
“我是爱你的,蔷薇……”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里有种压抑着的痛心感,好像我是在把我自己往绝路上赶似的。
我摸摸被打的那半边面颊,看看他,“等你自己有了立脚安身的地方,再来跟我说这句话也不迟。”
他看看我,不响,咬了咬嘴唇,沉默地转身,一阵风似的利落地在鞋架子上找到自己的运动鞋,光着脚套进去,胡乱地系上鞋带,随即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呆了一秒钟,才走过去轻轻地将门掩上,老式的铜把转锁“喀哒”了一下,然后,我听见楼梯口“噔噔噔”的一阵沉重快速的脚步声。
第十一章 同居瓦解(8)
这一幕,像极了电影里的情节与程序,那种专门表现简单直白的爱恨情仇的二流电影。
我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对着那些红与白的玫瑰花,嗅着那清甜馥郁的花香,好一会,忽然想起来昨夜换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