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在地上的摄影机轨道,到监视器如何与摄影机连线,收音麦克风在哪,每样东西可强都看得津津有味,什么都想亲自碰碰看。到最后美虢还得频频催促他离开,提醒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探班,可强才遗憾地 休。
和现场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美虢拉著可强往摄影棚旁由简陋工寮改装而成的演员休息室与导演办公室走去。他们先与萧洁打了招呼,遵守约定,美虢只介绍「小强是我的好同学」一句话,但知子莫若母的萧洁,上下打量完可强后,便笑嘻嘻地揶揄儿子「原来你尬意这味的喔!」,害可强尴尬极了,频频递给美虢白眼。
「儿子,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有位大金主上门拜访,说愿意投资我们这部片,让我们可以将电影搬到澳洲实地去拍耶!林导演本来一直很担心,怕光靠搭景或在台湾挑景能不能拍出那种粗犷原野的冒险感觉,如今问题全都迎刃而解了!」萧洁兴奋得双眼亮闪闪的。「你记得把护照准备好。不知道持法国护照入境澳洲,需不需要签证?改天我得叫助理去查一下。」
「妈,你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也要去吗?」
「你是在戏里追杀我的坏蛋,你不跟著到那边去拍,不然是要我跟隐形人演对手戏吗?」
「那我学校……」美虢真正想问的是「我的小强」怎么办?自己不在台湾的期间,那个哥哥会不会搞鬼啊?
「请假啊!反正也是寄读而已。」萧洁笑著将他推出休息室说:「去、去找林导演,她会把详情跟你说一遍的。」
边消化著这教人措手不及的消息,美虢边伤脑筋。不知道现在再推说自己不想演了,会不会让老妈和林导演晕倒?但现在真的不是跑去澳洲的好时机,要不自己就得想办法拐小强陪他一块儿去——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吧?
「干么一脸沮丧的样子,这不是个好消息吗?」丝毫不懂美虢挣扎的理由,可强替他高兴地说:「我虽然对国片没兴趣,但听到跑去澳洲拍外景,也会好奇。说不定因为这样,这部片会意外大卖,到时你就红了。记得先签个一百……一千张签名板好了,到时候我把你的签名板上网去拍一卖,肯定能大捞一票!」
「但是我不想离开你啊!」哀怨地瞟他。
可强红了脸。「是男人就少婆婆妈妈!干么为这点小事看不开?我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一直待在澳洲别回来了!」
嘟起嘴,美虢扣住他的肩膀。「你再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我会在这边吻到你收回这句话为止!」
「你那么做,我就和你绝交!」
喀嚓!导演办公室的门打开,林导演和几名男子走了出来。他们没瞧见正在走道上僵持不下的两名少年,林导演对著其中一人说:「谢谢您的大力相挺,能和您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哪里,希望林导演能拍出令人激赏的电影,我很期待。」
「谢谢。」林导演与男子一握手,并说:「来,我送您到外头去坐……啊,美虢,你来得正刚好,有位元你非认识不可的人!你应该听你母亲提了吧?有人要投资我的电影,这位就是出资三千万的『北堂创投』负责人——北堂茂伟先生。」
在这儿意外的相遇,让在场的三人傻住。
「北堂茂伟?」美虢扬眉。
「小可!你怎么会在这儿?」茂伟错愕。
「……茂伟哥!?」可强跨前一步。「我有没有听错,这个女人说你是『北堂茂伟』?怎么会是『北堂』?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和害死我爸妈的家伙,有同样的姓氏!?」
短短的数秒内,美虢便了悟了。北堂茂伟——化身为童茂伟的男人,因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是很聪明,聪明到分辨得出与其整垮电影,令美虢与母亲没有理由留下进而逼走美虢,还不如干脆利用拍片的机会来个调虎离山之计。毕竟他没片可拍的话,或许会遭得其反地更有空闲与多余的时间缠著小强。相反地,要是让美虢非常忙碌、分身乏术,就不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反效果出现。
差别就只在于,人算永远比不过天算。他不知道美虢今天会把小强带到片场来,而且还连带地将自己的真实身分曝光了。
脸色灰土的童茂伟勉强镇定下来。「我真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你发现这件事。小可,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不过这里不适合,你跟我回家,我们再说。」
可强摇摇头。「不要。没听你说清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要说就在这里说!你和北堂家是什么关系?」
「……我是……北堂爻华的儿子。」艰涩地开口。
「北堂爻华是谁?就是那个在我爸妈开的餐厅里死掉的……」
「是的,生意上的仇家知道我父亲那天包下那家餐厅,所以在他的椅子下放了枚炸弹……后来引起瓦斯气爆人成你家毁人亡的悲剧。我很抱歉。」男人徐徐地说,不闪不躲的黑瞳里尽是遗憾。
「那,为什么?后来为什么你又会变成童茂伟?养父、养母他们呢?他们领养我是怎么一回事?」
「这都是我一手导演的。我雇用了一对因破产而无家可归,在街头流浪的中年男女,要他们扮演这个家的父亲与母亲,配合我营造出温馨家庭的气氛,好让你能重享家庭和乐的幸福。」
可强呆住,继而愤怒地说:「这算什么?以为施点恩惠给我,就能取代我没了爸妈的痛吗?不对,我气的不是你演这出戏,而是你竟然一直没有让我知道这件事,你一直在瞒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那么地爱『童家』、那么样地感激,结果这不过是你有钱没处花的慈善公益活动!」
「不是的!」北堂茂伟露出焦急的神情。「起初对那件意外,我并没有特殊的感觉,我父亲是个很冷漠的人,我与他一年见没几次面,所以也没特别的感伤。同样地,我当时知道有人受这件事波及、死亡,也只觉得他们很倒楣而已。我之所以想要弥补,是因为你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冷漠!」
可强默默无语地瞪著他,但是至少没有拒绝听他的解释。
「你一定记不得了,因为你那时候几乎整天都在哭,不管人家怎么劝,你就是不断地哭著要爸爸、妈妈回到你身边。葬礼上我们碰过一面,国中生的我远远地看著你,还嘲笑著小鬼就是小鬼,爸妈死了又怎样,人还不是可以活下去,像我一样。
「大家陆续为你爸妈上香的时候,你就像只小狮子般挡在所有大人面前,不让大家上香,还一直喊著:『爸爸妈妈会回来的,你们不要拜他们,他们不要当神!』。每个人都很困扰,但却震撼到我。看著一个小小的身躯竟然这么努力地要唤回自己的父母,而我在自己父亲的丧礼上却是一滴泪也没流。原来,我比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还要不如、没有人性。我丝毫感受不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热度,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
「直到和你相遇之前,我想我一直是行尸走肉,母亲也常说我是个没血没泪的怪物。可是在看到你,看见你真情流露的眼泪后,我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空洞,那也是我第一次掉下泪来。」
茂伟沙哑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可是我停不住眼泪,我想那是我这辈子最初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一刻吧。之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说服祖父,跟他谈交换条件,提出搬出北堂家、领养你及伪造出新身分的种种要求,假使他不答应,我便不继承北堂家。这场家庭革命最后是我赢了,我如愿以偿地能和你成为一家人,而这真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家庭记忆。」
深情款款地注视著可强。「表面上,好像是我弥补了你的缺憾。实际上,是你填满了我的空洞,可强。我们之间若要讲恩惠,你给我的远多过于我给你的,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我很抱歉没有先告诉你这些我早该说出来的事,可是我日渐喜欢上你,我害怕自己说出口之后,这个快乐的家就会消失,而我真的不想失去它。」
听完这席话,可强的愤怒里渗入了迷惘。
「你可以为我的隐瞒而生气,可是不要因为这份怒意抹煞掉我们十年的相处。也许这个家的每样东西都是金钱买来的,连里面和蔼可亲的父母都是。可是在屋檐底下的情感不是用钱换来的,我是以真心来跟你搏感情的!」
「我……我还是无法接受。」可强摇著头,往后退两步。「连养父、养母的好都是假的,你还要我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你不会骗我的?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才好了!茂伟哥是个骗子!」
怒吼完,可强掉头冲出片场。
美虢没有立刻追出去,他瞄了眼脸色苍白、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的男人,问道:「你不追上去吗?」
北堂茂伟闭上死心的眼睛,摇摇头。「我没有勇气接受二次打击。」
「那,我要追过去喽!你不怕我乘虚而人吗?」美虢保持著一丝绅士风度道。
「请便。」北堂茂伟张开幽合黑瞳,深深地、意有所指地说:「你也是一样,奉劝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如果要隐瞒,那就隐瞒到底。否则被拆穿了,被小可指著鼻子骂骗子,真是教人难以承受之痛。」
「……隐瞒?」
北堂茂伟皮笑肉不笑地奚落说:「『小美』,你姊姊可好?改天帮我问候她一声。」
伤脑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美虢瞠瞠眼,接著眯细,问:「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刚刚不说出来呢?这样在可强面前,你、我都一样!扯平了。」
「感情又不是龟兔赛跑,不是我跌倒,你就能拔得头筹这么简单的问题。」淡淡地,北堂茂伟一撇唇。「快点去追他吧,不要在这种时候,让他一个人孤伶伶的。你,应该能好好地安慰他吧,『小美』?」
美虢一咋舌,即使他是自己的情敌,都不由得想为他喝一声采了。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
转身,急急地循著可强离开的脚步,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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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
在片场外的大马路口,美虢揪住了可强的双臂。「真是的,你跑得这么快,害我追得好辛苦啊!」
「放开!」哽咽地,可强低垂著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
「笨蛋!这种时候还逞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