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婉住口了,怯怯地望着江日照。过了好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到了一个听来的故事。”然后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第一次到PUB去的时候,就听说了她的故事,她已经不能算故事了,是传说了已经。
“你也许不想听她的故事,因为她是一个在外面玩的女孩。她当时和我一般大,长得并不是超级漂亮……漂亮当然是真的。奇怪的是每个看到她的男人都会爱上她,这还是有自制力的,大部分人是神魂颠倒。所有男人一看到她就要倾尽所有和她在一起,有一些穷一点的还要借钱。每个男人,每个,毫无例外。每一个和她坐在一起的女孩儿,无论是多么纤细灵活的,马上就会显得像个大木箱子一样蠢笨。”
江日照哈哈大笑道:“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鱼婉说:“我起初也不信来着。后来我见着了她,那是我第一次进PUB,她的最后一次。我远远地看着她。并不觉得漂亮,但是当她转过头看着你的时候,妈呀。那种神情形容不来的。你只是觉得她脑袋里装的全都是你,她也惘然的,你也迷迷糊糊的。根本无法招架。”
江日照说:“对了,你还没有给我讲你的故事呢?你到PUB那种场所干吗?”鱼婉一味地推却,说:“我是很想讲啦,不过你不怕你的那两个朋友听到啊?”
“你以为他们刚才一动不动僵直着背在干吗?被石化了吗?他们早就在偷听了。”
鱼婉指指他背后,说:“我觉得不是,至少她不是。”
第39节:对自己这个角色好奇(2)
江日照扭头,看到夏锦落正在紧张地朝他招手,叫他过来。江日照朝她喊话:“干吗?”
夏锦落说:“你过来就知道了。”说完,继续朝他招手。
江日照起身,朝她走去。夏锦落因为刚才这一连串对江日照行动的控制能力而感到无比甜蜜。江日照却转身对鱼婉说:“你也一块儿吧。”“好嘞。”
三人虽是并排站着,但是江日照却离鱼婉近一些。夏锦落鼓起勇气搭上江日照放在桌子上的手,大拇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说:“你到我们这儿来。”
江日照说:“我们是在一块啊。”
夏锦落说:“我们是指我、你和占乃钞,不是你和鱼婉。”
江日照低下眼睛笑了,大家都等着他表态,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夏锦落把手拿开,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黑本子和笔,轻声说:“我出去一下。”走出房间时,她停住脚步,原地跺两下脚,然后把头扭一个微小的角度垂下眼帘低语些什么,江日照这回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占乃钞的那个……东西,很感人。”
占乃钞感激地看着夏锦落,然后把那几张纸扔到桌子上。江日照赶紧抓住即将滑下桌子的纸,看了起来。鱼婉站在江日照身后,头靠在江日照肩头,并示意他把纸往自己那边移动一下。
江日照阅读着占乃钞的“犯罪报告”。占乃钞阅读着江日照的表情。
他终于读完了,放下这沓纸,鱼婉抓住他拿着纸的手,表示自己还没有读完。江日照把纸递给鱼婉,专心看着占乃钞。
占乃钞躲避了他的眼神一阵儿,最后终于直视着江日照,艰难地说:“再看一遍吧。”
占乃钞没有得到反应,继续说:“第一次写,还不是很……” 说完就笨拙地摇摆着手,顺便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却紧张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手,停止鬼脸。
江日照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坐在台阶上写东西一直是夏锦落的梦想,一定要穿着宽大的白色毛衣和短裤,一定要坐对位置,午后的阳光刚好可以把她脸上的绒毛染得金黄,一定要被某个青年惊鸿一瞥后惊惶地逃走,青年一定会在隔年回到她曾经坐过的台阶写“人面菊花相映黄”。
夏锦落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写下以上遐想的时候,疲惫得无法自持,她简直不能承受握笔之重。能给夏锦落带来最疼的痛苦的东西,和伤痛本身是无关的,没有任何一种打斗、伤口会让她痛苦,“累”是让她最痛苦的东西。累在身体里的扩散速度和程度,决定了夏锦落的痛苦程度。
夏锦落用手指划过地板,整个手指都被染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想:我为什么会这么累呢?大概是因为对于江日照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无动于衷和每个“不正眼瞧她”都要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做出反应,做出一番惊涛骇浪的心理活动。
她在衣服上把手指上的灰擦干净,在本子上继续写:“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问江日照:‘很多很多年前,你有没有一瞬间是认认真真喜欢过我的?’然后他会笑着说:‘好爱你的。’”这个设想成功地在她心里激起了一番轻微但明显的羞涩和兴奋。
房东拿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从自家门口走出来,看到夏锦落,高兴地说:
“我准备去找你的。”
第40节:美丽旧衣服
夏锦落答应道:“嗳。”
房东比她要兴奋得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来来来,到我的房间里来。”
夏锦落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心中全是愤怒,她微张着嘴瞪着他,说:
“你要干什么?”
房东慌乱地解释:“我老婆在家翻出了好多旧衣服,她说要扔掉。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衣服,我看到就想到了你,这些衣服你可以穿。你现在要不要到我的房间里试试那些衣服?”
夏锦落说:“不要!你看了什么?你想我又干什么?”
房东一时有些怔住了,也有些委屈。夏锦落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却不知道,自己能把他给推倒了,心里愧疚嘴上仍不饶人:“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你姘头吗?我看起来就下贱到你赏两件衣服就跟你一辈子对不对?我还没有贱到是衣服就穿,是男人就巴上的地步。”
房东坐到地上,本想站起来,见到她这样一副面孔,有些本能的愤怒,也有些茫然。夏锦落看着他的表情,竟觉得有些无辜,心头一动,把他扶了起来,柔声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来看看你带来的衣服好吗?”
夏锦落探头进入衣服袋子里,只看见一点朦胧的色彩便怔住了。嫩绿粉蓝,打散的蛋黄般的颜色,她一时半会儿竟无法移开视线。夏锦落覆上房东提着塑料袋的手,说:“我到厕所去试一试好吗?”
夏锦落对着镜子慢慢地脱衣服。这是她很多天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她每天都面对着镜子,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把镜子当成镜子来照。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很诧异地发现自己瘦了。经过这几天闹的饥荒,她已经变得苍白而瘦削,她虽然感到一天比一天轻盈,但她脑海中自己就是个胖子,再瘦也只是个瘦胖子。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一张就算是比起鱼婉也不算差的脸,以及像芦荟一样纤细的身体。
这时,她发现自己没有锁上厕所的门,赶紧像闯了小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光着脚跳到厕所门口把门锁上。
她把塑料袋打开,里面装着的衣服好看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又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同学提到B市时说的话:“省会的衣服真好看。”这些衣服摸上去都很柔软,颜色也很漂亮,夏锦落忍不住把它们一件件展开看。夏锦落以为这些都是房东太太的衣服,起初有点抗拒,但是展开看才发现,它们都是些少女的款式,夏锦落凑上去闻一闻,也没有房东太太身上的哈喇油的味道,而是一股好闻的酸梅味。知道看起来邋遢贫穷的房东夫妇,保存着这么多美丽而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衣服,这让夏锦落不寒而栗。
她喜欢一件灰色的连衣裙,运动款式,她是有点负气地选择这件裙子——反正我也穿不上。当她慢慢穿的时候,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穿上了,她内心里悄悄许下的最渺茫的愿望实现了,当她穿到曲线危险的地方时,甚至差点惊叫出声,但她穿上了,而且惊人的合体。夏锦落一口气把头发散开,把手指插进头发,把头发弄得蓬松之后才敢睁开眼睛看镜子。
“原来我有腿啊,原来我有腰啊,我还有屁股——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夏锦落感叹出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扮丑,或者说是扮成中等偏下的姿色当成自己的责任。小学时,大家都是一般丑怪,夏锦落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格外丑的。上了初中,夏锦落仍是秉持着小学时候的打扮标准,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和宽大的裤子。当她发现她在同学眼中的设定,并且有点后悔的时候,已经过了打扮的黄金时机。
第41节:《犯罪报告》卖给谁(1)
而她真正意识到扮丑是她的责任,还是和江日照占乃钞在一起之后。她总会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长得毫无危险性是她的美德。当她丧失这个美德的时候,江日照和占乃钞就会离开她。早上起来她偶尔想把头发披散下来,就会不好意思得像六十年没有打扮过的老婆婆一样,疯狂得不好意思,几乎要倒在旁人的身上。
现在她没有办法天人交战,提醒自己扮美的坏处,因为她太想看镜子里的自己了。虽然明知镜中就是自己,她却无法相信这个自己会持久下去,如果忽然消失的话,她一定会叫出来吧。
“笑一个。”她向自己命令道。不敢违抗自己扮演的大爷的命令,她笑了。原来笑是一件这样容易的事情,她只要盯着自己的胸部,就可以把一丝笑意扩大到全脸。“出声。”她的笑声比她的笑容要胆怯一些,笑声还是迟疑尴尬的。
也许……也许自己可以动一下,夏锦落怀揣着对镜子里的人忽然消失的恐惧,迟疑着扭动了一下腰。她考察着自己身体的效果,仍然是好看的,连她认为自己身上已经老旧的一部分肉都重新变得新鲜了。
她躲到了一个镜子看不到的角落,然后再慢慢地走向镜子。夏锦落经过这次出场,真的成了一个新人,镜子里的人终于和镜子外的人合成了一个人。“好了,不要再照镜子,再照的话就变上瘾了。”夏锦落对自己说,又笑了,果然,连笑声都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