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的范荷花挤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只有那张芳秀艳冷的脸,惹人多看几眼。她和其他人一样大声叫好,大力地拍著掌,拍得极用力、叫得极粗野,仿佛她不是一个千金小姐。
忽地,她又如同其他人屏气凝神地听著那骇涛声似一首人间绝无仅有的天曲,清越激昂地由远处愈来愈近。
每当这一刻,范荷花总会不由得微颤。她扬著脸,让带著巨大湿气的风吹打在她纤细的身子,享受这风和惊天的波涛声,微微地笑。
白东虎回来了——在那阵阵滚滚波涛中,范荷花相信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仍然在她身边。她睫毛微湿,眼角抑止不住地滚落一滴泪……
如果能假装忘记就好了!但她做不到……
是她犯了罪!
那一年,白东虎不该向她告白。要不是她孩子气地要他抱个弄潮儿状元回来证明他的心意,他不会死在江海上!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说过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是谜语,而谜底就是他对她东南西北无所不在的爱……
既然无所不在,那么他一定会在这里!
每年钱塘江涨大潮时,她都会来悼念还没来得及开花便已枯萎的爱恋。虽然他早就死了,但她深信他的魂依然飘荡在这片江上。
她来,以听涛感受他无所不在的爱;她来,替他打败曾经击败他的海潮,纵然几度欲死,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他在保佑著她……
「菏花,先动一动手脚,热热身,待会儿大潮就来了。」季中书关心地朝出神的范荷花叮咛著。
他不谙水性,真该感谢个性骄纵的范荷花没有逼他去学戏水,甚至要他下海弄潮;但当他把头转向另一边,看见金玉顺带著崇拜的眼神望著姚小星时,他心中就不这么想了。
如果他也能下海,金玉顺是不是也会这样望著他?
范荷花怔忡地转过头,很温柔地一笑,「表哥,你会不会担心我?」
「荷妹弄潮技术这么好,我崇拜你都来不及了!」季中书摸了摸头,笑笑地说。
「哦!」范荷花应了一声,淡淡地回过头。
「荷妹,你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季中书觉得范荷花有些怪怪的,但又想不出哪里怪。
大概是她刚刚那一个温柔的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应该多这样笑。但她大部分只会使出凶悍的姿态,让人家怕她。
「荷妹,你今年想抱回弄潮状元吗?」季中书又问。
「嗯,你要替我加油!喊大声一点,让我听见你的声音。」范荷花侧过头,朝他一笑。
只要这个愿望达成了,她会再来这里一次!
这一次,她会笔直地往著这片江走去,再不回头……
在这片迷人的波涛底下到底藏著什么?白东虎就在那里吧?应该会吧?一定是这样的……
季中书没发觉她的异样,迳自说道:「我尽力。不过八王爷实力不容小觑!姚小星也说他对今年的弄潮状元誓在必得,这样别人就不会说他去年是侥幸。」这些日子,他和姚小星常见面,早把姚小星当成知心好友。
一边是亲爱的表妹,一边是好友,真不知该帮哪边呼喊加油,乾脆两边都加油!
「表哥,我赢了你就要娶我哦!」
「这……」
「不娶我,我就打你!」范荷花咬著唇故意要狠地看著季中书。
他笑的方式、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像白东虎,她只是希望由他的身上看见白东虎说会娶她……
「荷妹,其实我……」季中书面有难色。
「怎么,娶我有这么为难?」范荷花拎起眉。
「不是的,荷妹这么美,很多人都抢著要娶你。是我不争气,我老是觉得配不上你!」季中书一鼓作气地说出心中话。
「配不配得上,由我决定!」这么没有自信,完全不像白东虎!范荷花怒转过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我我……」季中书支支吾吾,一连吐出三个「我」字仍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范姑娘、季公子,你们准备好了吗?」金玉顺像只粉蝶般,翩然飞进范荷花和季中书之间。
「不是我们准备好,是荷妹准备好了。」季中书纠正道。
「对不起,说错了!」金玉顺打趣地向季中书一鞠躬,熟稔的模样就像认识多年,接著又转向范荷花道:「范姑娘,我听季公子说你很厉害,会玩浪弄潮,听得我好生羡慕,我要是你就好了!」
「我怎么不晓得表哥什么时候这么多嘴了?」
范荷花瞅了两人一眼。看来她女扮男装也是季中书说的。
「荷妹生气了?你这么厉害,我不知道你会介意我提起这种事。对不起!」季中书陪不是。
「不是季公子不对,是我央著他说的,范姑娘别怪他!」金玉顺自责说错话。但身旁的季中书递给她一个微笑,示意她别在意。
范荷花目光在两人脸上梭巡著,他们还真一搭一唱,抢著让她骂呢!
「你们两个人干嘛这副愁云惨雾样?等我赢了就请你们大吃大喝!」姚小星精神奕奕地走过来,一身俐落的弄潮装束。
范荷花没有好脸色地往姚小星看去,「你这人到底是怎么了,放任未婚妻四处勾搭男人?」
「勾搭?我没看到谁勾搭谁,只看见一只母老虎见了人就乱咬!」姚小星八风吹不动的潇洒模样,眉心很快地一皱之後又松开。
范荷花忘记了!她看起来完全不记得那一夜!
在荷花山庄的後院看见她,带她出府夜游北城河,对那一夜萦念不忘的人只有他而已。姚小星苦笑了一下,几时风流多情的他也变得这么善感了?心中难以割舍著某些无以名状的情绪……
「看见疯狗,母老虎还不咬吗?」范荷花反唇相稽。刚刚她还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现在她却火力全开。眼前这个人还真没有她的缘!
「小心它的疯性染上你。」姚小星俊笑不改。
「本姑娘百毒不侵!」范荷花扬脸。
「承认自己是母老虎了?」姚小星促狭著,清潭深邃的眼眸令人迷乱。
「你……」范荷花怒目瞪他,正要予以还击,便被姚小星抢去话。
「省点力气,待会儿江上见!你赢了,你就是老大,以後我在京城碰见你,马上闪人,绝不凝你的眼;我赢了,你就当我姚小星的贴身婢女。你这辣性子得有个人治一冶!」哼!她眼里的轻视真数人浑身不舒服。
「我倒要看看我们是谁治谁?」范荷花扬手便要赏给姚小星一巴掌。
「君于动口不动手,你爹没教过你啊?」姚小星一把擒住她细嫩的手腕。
「我爹只教我怎么对付登徒子!」范荷花语毕便狠狠踩了姚小星一脚。
「孔子说的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姚小星立即放开她的手,右脚甩了甩,这女人踩得还真用力!
他朝看得一愣一愣、已不知该怎么说话的季中书和金玉顺说:「你们都看到也听到了,我们谁输了,就要遵从刚刚那个约定!」
「这会不会恃强凌弱?小星,毕竟你是男人。」季中书是读书人,脑子的思想八股又传统。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表妹恃强凌我这个弱!」姚小星嘴角抽搐著,故意扭曲季中书的意思。胳臂果然往内弯,亏他这个月来请季大公子又吃又喝,真浪费了!
「我还是觉得不妥……」季中书道。
「表哥,没关系,我接下这个战帖!但是条件我要改一下才公平,我赢了,你就在全临安城人面前喊我一声姑奶奶。」
「果然最毒妇人心,你年纪轻轻,为了争一口气就想当姑奶奶。不过……看来你是没希望了,我铁定会赢的!」
「这么说,你同意了?」范荷花扬起脸。
「同意。」姚小星瞥她一眼,望进她眼底深之又深的偏执,他诡谲一笑,倾身凑近她说:「既然两个人都有共识,那么,签约吧!」
他俯下脸,唇对唇,强制封住范荷花艳艳的小口,并刻意加深吻她的力道。他要羞辱她,要她为口出狂言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潮来了!」旁边有人喊著。
范荷花困难地推开姚小星的强迫,清越激昂的涛声回到她的耳里,她往漫天高的江潮望去,又回头恨恨地望了姚小星,用袖口抹著嘴巴。接著,她掉头往江潮跑去,加入数名弄潮儿的迎潮行列。
潮来了!但这一次她却不是为白东虎而战,而是为了和姚小星的赌约!
她如一只鱼儿,泅水而上,潮头将她带得直比天高,另一波浪打来淹没了她,瞬间她又惊险地浮上潮头戏弄,她看见八王爷和姚小星同样表现不俗地分居两边差不多高度的潮头。
范荷花心想,这样根本无法分出胜负!弄潮儿就是要到最高的潮头上,而且要连续三回才算赢,因此风向很重要,风大浪就高。他们是男人,体力比她好,持久战对她不利……
她感受到一股很大的风势,她告诉自己别怕。这次她要先紧紧地闭气,抓紧机会迎上那巨大的波涛。
但一个分神,她已在浪潮底下,尽管双脚踢前复後想奋力游出海面,却徒劳无功。气势万钧的磅礴海浪铺天盖地袭来,让她的身子直直地往海底深处下坠……
原来,放弃竟是这般轻盈滋味。
在这里没有白东虎,只有无止尽的死寂。她的脑子里快闪般地浮现著从小到大的画面,快乐的、悲伤的、痛哭的、大笑的……
然後她看见自己巍颤颤地站在一舟小船上——她是怕水的,每年弄潮总是抱著必死却又死不了的决心,小船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看著我,你只要看著我的眼睛,然後相信自己就行了。」
她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面目却始终矇眬不清。
她合上眼,完全放弃了挣扎,不能呼吸的难受很快就会结束……
突然,一道有力的手掌箝住她的手腕——
她睁开双目,意外有人破坏了她的死亡!她看见一张担忧的脸,那张脸庞和她离得非常近。
「终於抓到你了!」姚小星朝范荷花说著,他双脚在水中一直踢著。
方才的大浪把他打离她落海的方向,他在逆流的波涛中费了好大的劲才游到她身旁。看见她呈现死亡气息脸孔的刹那,他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力掐住。幸好她後来睁开了眼睛。
能够再度见到她清澈的眼神,他无法掩饰内心那种释然欢欣的心情,以至於握住她手的力量超脱了自制。
她还活著——这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