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舱中吧,让我独自静一会儿。”
张天成知趣地点点头,这已成了沛玉的习惯,每次游玩结束他都会伫立船头静一静想一想,间或还会吹一吹那从不离身的玉笛。张天成立即吩咐下去:“回昆山去。”
船上众人早准备停当,立刻应道:“起锚开船,回昆山喽——”顿时起锚的起锚、掌舵的掌舵,撑篙、拉纤的都各司其职,若不是因为船行逆风,只怕连桅帆都会竖起。
这艘富丽堂皇的大船虽是张家的产业,但多数时间反倒是沛玉在用,沛玉大声喝道:“开船——”众壮汉立即甩开膀子奋力行起船来,他们知道,只要吴家少公子高兴,主子必定重重有赏。
船快水愈急,沛玉豪气顿生,收好翠玉如意,昂首舞袖引亢高歌:
落景淡高树,微风荡轻裳。疏林堕争鸟,村落多柔桑。
平畴见沙渚,寒云开竹房。幽花唤残雨,忍草流空香。
野纳松际归,邀予迎夕阳。逗螟出林去,烟波更莽苍。
少女本在啼哭,见沛玉如此意气风发,不觉渐渐止住哭泣。她已经明白,此诸少年非富即贵,自家根本得罪不起,而这位吴少公子似乎身份最高,看样子还是知书达理之人,谅来自己从了他也不会吃苦。再想家无隔夜粮,也等着她娘借米回来才能熬过这个冬春,卖了她也等于是救了奶奶,因此想想也没有起初那么悲伤了,她反而侧目于沛玉的举止。只见他头戴七彩缀玉瓜皮帽,身穿浅黄软缎绣花袍,外罩亮银灰貂裘披风,脚蹬牛皮镶边厚底靴,年纪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一付书生气,虽意气风发、恃才傲物、富贵逼人,却毫无趾高气扬的粗狂模样,的确与乡下人家大不相同。
沛玉听她停止哭泣,也就移步舱内,略作一揖,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位姐姐,请恕小生的几位朋友莽撞,倘若姐姐不嫌弃,就请暂去昆山游玩几天,不日定送姐姐回归故里。”少女听到回家,不免又有些抽抽答答,沛玉赶紧安慰她道:“昆山可是天下第一美妙去处,古人就曾备加称赞,有诗为凭:郛郭壮丽、楼阁丰茸,更称玉峰山道:崎峭转迭而远蹑兮,千寻独秀而凌空。姐姐一去,保准乐不思蜀。”
少女想想,自己卖身为奴,岂有还乡之理,如今身不由己,眼前公子已是自己主子,她也没敢露出过份悲切神色,遂勉强装出一笑。
沛玉见美人开颜,喜极:“敢问姐姐芳名雅字,青春几何?”
少女犹豫了一下,羞羞答答地应道:“我,我叫宝囡,今年十七值。”
沛玉再问:“姐姐家中还有何人,父母安在,兄弟几人?”
宝囡闻言,不由垂下头来,轻声说道:“我俚爷是上门女婿,刚养兹我就卷脱铜钿一家头跑兹出去,搿我只好跟牢姆妈、外婆过日脚。”
“姐姐好命苦。”沛玉怜惜地说道,“小生比姐姐略少一岁,姓吴名沛玉,还望姐姐赏脸到昆山小住几日,让小生略尽地主之谊,陪姐姐在昆山闲游几天,姐姐也可略为宽心些。”
“谢谢哥哥。”宝囡机灵地说。
沛玉也放下心来,复又走出船舱尽情欣赏沿河的乡村野景。
大约在夜半时分,船才回到昆山。如此夜深昆山的六城门五水关俱已关闭,沛玉让船绕到宾曦门外停下,邀了诸少年一同去往吴家偏宅,打算待明日一早再进城去。
吴家偏宅座落于东门外大街沿河侧,人称林厅,是吴家大公子为生意上便于与朋友往来而特意置下的。林厅往东则是吴家的南北货铺和酱园,西侧紧靠昆山最古老的石拱桥:玉龙桥。自吴家入主林厅这两年来,生意场上更是呼风唤雨、得心应手,但是不知为何,林厅这名称却始终未改,名义上这仍是林姓产业。因人来人往较多的缘故,林厅里备下了各式应时玩意,他们尽可以乐上一宵,猜拳行令饮酒,不象在府中拘束。
四人在张家下人的簇拥下一会儿就到了林厅前,按理说此刻未过子时,仆人应该在忙着干活,或许还会有客人留宿,可是,从宅外望去,里面竟然连一点灯光都没有。一个家人上前拍了会儿门,见没人答理,才向沛玉禀报道:“吴公子,门从外面上了锁,怕是没有人。”
沛玉怀疑地看了这家丁一眼,冷不丁发现原来是个独眼龙,心中顿生厌恶,立刻皱眉斥责:“胡说,宅里日常都有人守更值夜,你怎么说没有人?”
“小的不敢撒谎,公子若是不信我,可以自己去看嘛。”独眼龙张洪委屈地说道。
张天成马上斥道:“没教养的东西,你那一只独眼也瞎了吗?这是你可以说的话吗?”
张洪岂敢得罪吴家少公子,立即垂首道:“是,奴才该死,求吴公子饶了我吧。”
沛玉冷哼了声,厌恶地别过脸去。张天成赶紧陪笑道:“沛玉兄,这瞎子自恃在外厮混久了,连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这就回去把他另一只眼珠挖出来给兄台出气。”
“罢了,许是仆人偷懒睡觉了,待我去喊人开门。”沛玉说着向前两步,这才发现果真是铁将军把门,他不觉纳闷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门都锁了?”
“我说是上了锁嘛。”张洪悄悄嘀咕。偏张天成眼尖,见他神色,知他心怀不满,因怕沛玉听到,当即喝道:“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放肆。”
众仆平日受独眼龙欺凌惯了,听主子发话,虽明知只是为了讨好吴公子的场面话,仍借题发挥拥上将他狠揍了通。张洪恨得瞪大了那只独眼猛瞅沛玉。张天成只做没看见,向沛玉道:“吴兄,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去小弟家中将就一宿吧。”
沛玉想想说道:“不用了,倒是烦请张兄让人把锁砸开,我今晚不便回家,只有在此将就将就。今日不便招待,怠慢了张兄,日后必定重重补过,望张兄见谅。”
张天成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根特制的金针:“不必那几个蠢材动手了,小弟自有妙法为吴兄效力。”他把金针插进锁眼里鼓捣了几下,果然拨开了铜锁,然后将金针交到沛玉手里,“吴兄日后或许还能派些用场,请吴兄赏脸收下,就算小弟的一份敬意吧。”随后又突然想起从怀中掏出《琼花秘笈》,尴尬地说道:“沛玉兄,刚才生火,撕了几张引火。”
沛玉白他一眼,收了下来,再抬头看看宝囡。三少年皆怕惹他生厌,纷纷告辞。沛玉微一拱手:“诸位走好,吴某不送了。”
张天成带着众人蜂拥而去,只留下沛玉与宝囡呆立门前。两人僵持片刻,还是沛玉打破沉默,去推开门,恭敬地做了个往里让的手势:“姐姐请先行。”
宝囡好奇而迟疑地跨进门槛,沛玉随后闩上门栓,领她往里走去。
宅里黑咕隆咚的果然没人,幸亏白雪映月,还能勉强辨路。两人一直走进正厅,房里愈发暗了,沛玉不由失去了主张,倒是宝囡随手摸出了盒洋火柴,在墙角找到盏蜡烛灯点上了。
“姐姐随身竟带着这玩意?”沛玉好奇地问道。
“我俚阿婆欢喜吃两口洋烟,我才随身带了该物事。”宝囡难为情地说道。
“姐姐肚子饿了吧?”沛玉体贴地说道,“小生这就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好吃的,让姐姐垫垫饥。”
宝囡老实地点点头,沛玉遂从烛灯里取出蜡烛,举在手上,领着宝囡向厨房走去。
但是不到厨房还罢了,一进厨房沛玉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竟空空如也,什么吃的也见不到,连日常必备的咸鱼腊肉都没有,整个房间象是刚被饿鬼洗劫一般。宝囡费尽心机,才在几个米缸底里勉强找见有些米粒。
沛玉想想说道:“姐姐,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勿敢劳驾哥哥,还是让我去吧。”宝囡急忙说道。
沛玉想想也对,以他的身份,岂有亲自去饭馆买宵夜的道理。他习惯地一摸腰间,这才想起整个银袋都给了老奶奶,眼下身上已是一文不名了,他不由叹了口气:“算了,我身上不巧没带银子,就忍一忍到天亮再说吧。”
宝囡见他脸色尴尬,也知他把钱都给了奶奶,心中对他更添了一份敬佩,虽然她不知钱袋里装了多少银子,但他竟是为了她倾囊以授,也足见他的豪爽大方,想来以他的身份,那些钱足够她奶奶和母亲受用一辈子了。敬佩和感激之下,她也有心出去弄一点吃的回来,可她身上素无分文,也出不上力。她想了想,提议道:“哥哥,我看勿如拿几样勿值铜钿葛物事去当脱,或者抵点吃呃回来。”
沛玉的脸马上一板:“胡说,还不快快住口,想我吴家何等显贵,从来不会赊一粒米,当一根针,若是拿了东西去换银子,传扬出去还有何脸面在昆山立足?快快断了这个念头,以后切莫再提。”
宝囡吓得赶紧闭上了嘴,听沛玉的话,吴家恐怕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她赶紧把米缸里的剩米拢到一起,凑了约半碗,淘淘洗洗地做起饭来。
沛玉见宝囡做饭,就另觅个蜡烛头点了径往卧房去了,想看看卧房里的情况。
沛玉走后,宝囡左思右想,还是趁煮饭的当儿出去了一次。不一会儿,她做好饭,炒了点咸菜皮,合盛在一只青边碗里,并上刚提进来的两只油纸包,放在个破托盘里,遂一手举烛一手端盘走出厨房四处寻起沛玉来。
想不到吴家偏宅规模也不小,宝囡由厨房出来,藉着残烛的一点微光,穿过大饭厅,看过小饭厅,经过会客厅,找过管事房,寻过东厢房,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幢二层小楼,楼上映出些光来,上去一看,原来是卧房,沛玉手里拿着那本破书,正倚在床头看着一张纸发愣。
沛玉见到她,赶紧把手中的房契夹回书中,说道:“哦,你来了。听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恐怕不然。不过我相信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