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一些和他娘有过交往的人也寻思过这事,可终究不明究竟。
于是他成了万大山的儿子,取的名字也颇有气势,叫万立国,小名多多。
他记得万大山从不唤他小名,一直叫国儿,直到他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开始冷落他,甚至非常粗暴地对待他时,也一直那么叫。
这个土匪头子经常当他面大声嚷嚷道,啥多多的?是耳朵,还是灾祸啊?怕是多余的杂种吧!哈哈哈哈!
他娘就说,是你儿子的,你却那么说话,不烂舌头么?
他娘和村里的人都叫他多多,从枇杷城和云南过来的商贩,熟悉他的,也叫他多多,他听得也顺耳。
万大山道,老子的舌头是橡胶做的,烂不了。既然是老子的儿子,说几句粗话给他,就表明他是儿子,是男人,是男人就得粗鲁一点!
他娘说,那你也不该说多多是杂种。
万大山道,杂种就是杂种,也就是男人,男人都是他们他娘的杂种!不是杂种,怎么会出土匪,出淫棍,出恶霸和强盗呢?哈哈哈!
他娘说,这世道都被你说完了。
万大山得意地说,那是!你想我万大山是什么人?老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见天说地,见人说鬼,见钱眼也开,还没有我万大山说不绝的事情?
他娘说,这……
万大山是土匪,行凶作恶,方圆几十里地无人不知晓其名字,“屋基蛇”这雅号也交得很响,倒是万大山十二分欢喜这绰号,说比他真名有味道,他万大山就是蛇,毒蛇,不发飚不见血时,也是大蛇虫,耗子麻雀花花燕,男人女人败家子,他万大山都通吃。
村里人奈何万大山不得,对于其儿子,一是畏惧不敢亲近,说好人没见几个,贼可是一窝,二是把他们对万大山的憎恶和仇恨都发泄到他头上。只要万大山不在家,他就会听见对面山上或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吆喝:“猪窝窝,屎坨坨;狗崽崽,狼奶奶;匪窝窝,屎坨坨;匪崽崽,猪奶奶。。。。。。”他娘一听到这恶毒咒骂,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便叉腰站在屋后坡上一棵桐子树下,“挨千刀遭雷劈砍脑壳”“断子绝孙”“谁家的妹儿难产找不到地方埋尸体”“哪个狗日的尿屎都拉在床上下不了蛋”“万家啥地方惹了你们哪你们没屁儿放臭了啦”云云。他娘不仅是地方上的绝色美人,而且骂人的本事可是地方上了得的,很多自称泼妇的也和她斗不了几个回合便落荒而去。他娘这番在山坡上拉直了嗓子大吼大骂一通,对面山头和树林就死寂下去。他娘还不解恨,唾沫飞溅地又骂了一阵,估摸着他们也不敢再还嘴了,才住了声,将听得滋滋有味的儿子一把提起,道:“你瞧你那窝囊相!滚回去,等你爹回来几枪解决了他们!”话是这么说,他娘却从没将乡里人骂儿子的事告诉过万大山,她知道万大山一发起横来,连人家的祖坟都会给挖了的。万大山那帮弟兄虽说是饭桶土坯子,但对付这些泥腿子还是颇狠毒的。他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了骂了也就过去了。他娘可不稀罕万大山帮自己出点气什么的。
可娘怎么嫁给了一个土匪呢?他常想。
同时,让他觉得诧异的还有,在山坡上跳来跳去骂得村里瞬间鸦雀无声的娘,怎么在万大山面前就没那么个威风,最多也只是顶撞几句而已?难道真的因为万大山是土匪?他喜欢看他娘在山坡上骂人的痛快劲,但令他失望的,他就看见他娘谩骂过那么一两回,也从没见过他娘那么气势汹汹地和万大山吵闹过,他娘留在他心里的始终是那么一副温驯、可爱而有可怜的模样。他经常想,倘若他娘也这么谩骂万大山,情形又是如何呢?万大山是恼羞成怒,用枪顶着他娘的脑门,还是像村里男人在老婆发作时一样,嬉皮笑脸,或者干脆忍让了,待在一边什么也不说?
但他亲爹与他娘的事万大山还是知道了,可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起先,村里的人虽然对他爹的突然消失疑惑不已,后来却津津乐道,并让那事流传了很远,但万大山由于经常和他的喽罗在枇杷城周围和深山里抢劫驻扎,很少回家来,自然便不会知道他娘和某个男人有染的事,即使万大山回来,也仅仅是和他娘待在一起,吃吃喝喝,便是在床上躺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万大山根本无从知晓。
而人们对他爹失踪的说法,版本不一。
有人认为他爹那天酒喝过了头,摔到了山谷里,人可能没即刻死去,却受了重伤,无法动弹,被野兽给撕了,连骨头都给野兽给吞进肚子了。
有人认为他爹面上看来寡言少语,是个本份人,但也是花花肠子藏在肚子里,见一个女人便爱一个,他一定同枇杷城里某个妓女跑了,况且他爹来路不明,来了也就来了,去了也是个暗着,无人知晓,也是常理。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他爹让万大山给一刀宰了,被剁成几大块,扔在山里喂野狼了,然后万大山三天两头地找到他娘,和他娘厮混在一起,而万大山要加害他爹,就是因为万大山和他爹同时喜欢上了他娘,结果就是他爹必须去死。他娘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连枇杷城里都有很多人知道山里有他娘这个标致人儿,他们中有人费尽了心思和钱财想讨他娘为妻,但也只是做做梦而已。万大山是土匪,仗着手中有几杆破枪,又是贼胆包天,又喜欢寻花问柳,能不为他娘的美貌所惊扰么?
这几种说法似乎都能成立,虽然人们大多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但由于缺乏依据,日子久了,也都迷糊了,人们便又开始了新的编撰。人们的好奇心滋长了丰富的想象力,加之他们在议论或讲述时手脚乱动的阵势,旁人便都信以为真。但不管讲解人叙述者如何如何地添油加醋,让听者如何如何被吸引,倘若有人定睛问他们他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他们都不能做绝对肯定的回答。反正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是死是活,在苍茫人世间,又有谁能揪着鼻子扯着耳朵来道个明白呢?
那段日子山里传闻从云南北部过来的土匪将要攻打枇杷城,之前要先血洗村子,说是要找万大山算帐,万大山在几年前和滇北的黑势力结下了冤仇。
他娘也听说了,那时她还在对他男人的失踪而焦虑,听说滇北的土匪要劫杀村子,也一时惴惴不安,乱了方寸。
村中胆小的人忙将粮食藏了,携了一家老少逃到后山去了。胆子的大一点,就待在村里,琢磨着看看行情,可腰间还是别了短刀匕首的。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爹回来的他娘,眼珠子都快跳出眼眶了,嘴上都急得起了泡。
天黑下来了,黑得那么紧,那么实,群山好象被黑暗这片无边的大海给淹没了,风就是那一阵阵涌来又退去的波浪,时尔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就像海底万千游鱼,在搅动,在翻转,在急速潜行,呕吐着数不清的气泡,使整个海的世界充满了神秘的骚动和沉重的恐慌。从大海的空隙朝头上望去,廓远的天穹里,繁星密织,点点斑斓,由远而近,又从近而远,世间无穷的奥秘在这些星辰之中,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而世间人从这片庄严而有危机四伏的众星铺排中,看到了他们复杂而又脆弱的内心,那些不安,那些惶惑,那些猜疑,那些恐惧,那些胆怯,都在星空的映衬下,在黑暗里赤裸裸地暴露着。
他娘在黑暗里不知如何做才好,她也想躲到后山去,那里野林丛丛,幽洞密布,沟壑纵横,山高壁陡,极容易躲藏。
他娘没心思做饭,她利用天黑那段时间将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妥当,又收拾好要带到后山去的东西,用绳子捆牢后放在门边,然后就坐在门口等他爹回来。后来,他曾想,那捆东西里也许就有那件被他娘视着宝物的旗袍吧,她不可能把它丢在屋子里,让匪徒们掳了去让他们的相好穿,或一把火给烧了。
他想,他爹是从哪里弄来一件质地上乘的旗袍给他娘,并迅速讨得他娘的欢心的呢?他娘在黑暗中等他爹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呢?她能预知他们两人后来的命运吗?他依旧无从知晓,也很难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置身于当时那片黑暗中去,做一回他娘,想一回他爹,但任凭他如何努力,如何鼓动自己进入那时那情境,他都失败了。
之后,他娘央了村里几个年轻人陪她到后山去,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他们每人手里拿着火把,说了几句话,就上路了。刚出门,他们就看见远处有零星的火光,那是别的村庄的人,也像他们一样,到后山避难的。大家都没发出声音,只顾得了脚和滑滑的小路。可刚走出村子,上得山坡不久,他娘突然惨叫一声。众人以为她摔倒了,或者被夜游的蛇给咬了,都吃了一惊,便急急合拢了来,发现他娘站着不动了,神色慌张凄楚,仿佛丢失了魂似的。
年轻人说,赶紧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他娘不走。
年轻人看见他娘满脸都是汗水,头发都粘在了额头上。
年轻人说,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不走?土匪是山中蛟,可是说到就到的。
他娘大叫一声,我不走!要走你们走!
他们说,你发什么疯?
他娘说,我等我男人!
说完,朝来的路上飞快地跑去。
几个男人愣了。
他娘顺着村边的小路,跑上了早上他爹离开家时的那条路,边跑边哭。
黑夜吞没了山野,却将他娘焦灼无助的声音一次次地给挡了回来,浑厚深沉凄厉,可就是没有他爹的声音。
那几个年轻人也顺了来路跑过来,跟在她娘的身后,他们一时忘记了匪徒们也许就在暗处趁黑暗向村里袭来。
山路上,几点火光像鬼怪的眼睛,那声声喊叫在山里冲来撞去。
夜深了,他们一无所获,没找到任何一点关于他爹下落的迹象。他们手中的火把完全燃尽了。
他娘使出最后那点力气呼叫着,那声声回音恍若群兽的咆哮或匪徒龇牙咧嘴的哄笑声、叫骂声,他娘和几个年轻人听到这些声音,都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对他娘说,走吧,你男人现在是人还是鬼,那是命!
他娘哭了起来。
年轻人说,赶紧走!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