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未完的话音被封在了一个吻里,仿佛花瓣轻落般的吻,仿佛不曾存在过的吻,却打破了一道沉重的禁忌。
再次对上写满惊诧的双眼,伊坦拉突然发现他早已爱上了这个人,在十年前的河边,当那个少年露出微笑的瞬间,他就已爱上了同为男子的这个人。
猛然醒过神的虎牙一把推开了还诧异于自己心意的男人:“坦依!你这是甚麽意思?别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低沉的声音里蕴含难抑的怒气。
伊坦拉坐在地上,无言地别过头。他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混乱,压抑了十年才被正视的爱意汹涌而出,在心底冲撞着几乎令他窒息,可是根本找不到表白的途径。如果对方是个女子就算用强的他也会娶她为妻,哪怕为此得罪了西夏王室。但他是个男人,一名骄傲的草原战士,他怎麽可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慕?
“你没甚麽话可说吗?”肇事者的不语更添了虎牙的怒气,近握的拳头在关节处泛出白色——被如同女子一般压在地上,甚至被吻了!他刚才盯着自己的炽热眼神算甚麽,把我当成女人的替身了吗?!
难堪的沉默笼罩着,一个等待着解释,一个逃避着回答。
钢嘎哈拉突然发出一声长嘶,如同警笛撕破两人间凝固的空气。隐约听得到如战鼓般渐近的马蹄声——有一个人从王军营骑马过来了!虎牙一个箭步翻身上马,搭起的长箭直指蹄音传来的方向,眼角却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伊坦拉的一举一动。
“不用紧张,来人不会……”伊坦拉话未说完,一名王军小校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视野中:“殿下!殿下!可找到你了,有密……”
一股劲风从伊坦拉身边扫过,那名小校远远地摇晃了几下,像个布袋般跌下马去。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惧地止住脚步,茫然四顾后突然掉头逃离——前方有一只野兽,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察朗台,你……”伊坦拉诧异地对上那双燃烧至白炽的眼睛,利箭,映着月光,正把青银的死亡矛头指向他的喉咙。
“殿下?我记得王军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人呀,”平静的声音下是憎恨和愤怒的风暴,“我还真被你耍得团团转呢,坦依,不,应是尊贵的伊坦拉王子殿下。”
“你听我说……”急切的解释被暴风雪般冷然的声音打断了。
“其实我们也算扯平了,察朗台也是个虚构的名字。而弟兄们称呼我为——虎牙,”微微抬高下巴,虎牙用混杂着厌恶与轻视的目光瞪入那无法置信的双眼,“也是你敌人的名号。”
命运正是这样,总爱把原本平行的直线扭曲,缠绕成谁也解不开的死结。永恒的痛苦,梦幻的幸福,爱恨情仇,一幕幕悲喜剧如同河滩的砂石,沉淀在哪儿发出静默的叹息。
视线纠缠着,一如千百劫的漫长,一如草间朝露的短暂。
弓已经拉满。任谁也躲不过的利箭,箭尖为甚麽微微地颤抖?崩到最紧的弦将手指勒出一道血痕,赤的血顺着银的弦一滴滴溶入沉寂的大地。
月光一如两天前的美丽,但心却迷失了。两天,短短的两天,从哪里积累了这麽多沉重的情感,压得这箭,压得这心仿佛要陷入深深的地下。
灵魂纠缠着,撞击出白色的火花。
——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妻子。
——这个男人是我所爱的女人的丈夫。
——这个男人践踏了我的尊严与权威。
——这个男人的双手染满了我兄弟的鲜血。
——但我却爱上了他。
——我憎恨他哪怕与他曾有过短暂的友谊。
——我爱上了一个杀我而后快的男人。
——既然恨着他为甚麽还不杀他?
箭,离手了,在荒原的夜空下划出一道苍白的痕。血,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崩碎了,如琉璃般美好的往昔,在伯勒根立下的质朴誓言。
“我放你一马,因为我们曾结过安答,我也曾饮过你的酒。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谊,只存在不共盖天的仇恨!”虎牙掉转马头,迅疾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伊坦拉抚上脸颊上的伤,“你这样——让我如何忘得了你……”在脸上,在心上,都被刻下如此深的伤痕。建立在谎言上的虚假幸福,如同流沙的城堡烟消云散了。但付出的真情呢?为了那海市蜃楼般的回忆而付出的真情呢?
透过皎洁而无情的月光,传来了风的呜咽和狼孤独的哀嗥。
第四章
漂亮善跑呦,我美丽的青马。
越过无数的清澈的溪流。
但我仍逃不掉呦,对往昔的眷恋。
也还追不上呦,那时间的步伐。
达瓦仓喜爱酒,也喜爱黄昏。每当弄到一壶好酒,就爱拉着虎牙在黄昏时分跑到哪个寂寞的山冈或无名的河边,倒上散着酒香的满满三大碗。他会先咕咚地喝上一大口,眯着眼睛用虎牙陌生的深情目光盯着面前那从来无人去碰的第三碗酒,盯着漾着血色的没落夕阳。然后质朴无华的旋律就流泻出来,缓缓溶入天边的火烧云中。
虎牙知道那首民谣,它讲述了一个旅人的故事,那人骑着他的青马流浪,一直在逃避甚麽又一直在追寻甚麽,直到歌谣的最后一段才揭开了不像谜底的谜底。虎牙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那代替了父亲的男人忘情歌唱。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的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音,最后以千钧之力结素了循回不已的悬念。他一直不明白为甚麽达瓦仓会如此偏爱这有些奇怪的歌谣。
然而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初夏夜晚,虎牙一人疾驰在归营的路上,矛盾的现实纠结着困绕着他。伴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扣击着他的心。他这才明白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中蕴含着此世难逢的苦痛和感伤……
空气中充斥着不同寻常的肃穆和淡淡的粘稠的血腥味,整个营地淹没在贺兰山厚重的阴影中。蜂拥而至的种种不良预感塞满了虎牙的心。异样的气氛夹杂着刚才的突变带来的冲击和混乱,令人根本无法平复动荡的心情。虎牙轻声下马,急切地向老营方向跑去。
隐约可以见到老营前晃动着许多人影,虎牙加快了脚步。心跳就如急奔的蹄声无法抑制。难道是巴帕出了事……难道是王军有异动……又难道是忽阑……一个个疑问就像荒原上的鬼火,即闪即灭。
他突然像是遭了雷击一般愣住了,无法置信地瞪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百名汉子默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是一张张石刻般的脸孔。二十几名重伤号一字站开,已有六人倒在了血泊里,而在身后举起染血马刀的正是同团的弟兄!
团规第三条——忌同团相残,违者人人可斩之。
“他妈的你们在干甚麽?!”如猛兽般的怒吼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虎牙飞奔过去,夺下其中一把僵在半空的马刀,一拳狠狠地将持刀者打翻在地。“疯了吗?谁许你们斩杀自己兄弟?!”愤怒染红了他的眼睛,血液逆流般冲撞得心脏一阵阵绞痛。
“我。”一旁响起巴帕平静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波澜,如同遍布阴云的沉闷天空。
“巴、帕?你,你竟然……”怎麽都没想到,竟是他下的令,下令让大家违背团规自相残杀!紧咬牙关的嘴里弥漫起一股血腥。
“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巴帕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声音中却透出某种惨烈的味道。
“不得已而为之吗?”从牙缝挤出质问,“你应该很清楚规矩。”虎牙握紧了手中的马刀,冲血的瞳仁紧盯着巴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散发出骇人的气势。他缓缓走向无畏地回视他的好友。
“头儿!”从重伤员的行列中突然奔出一名中年汉子,“通”地跪在了虎牙面前——他已失去了一只手臂,断口出正散发出阵阵恶臭,大量失血和严重感染令他一脸毫无生气的蜡黄。他用仅余的一只手拦住虎牙:“头儿,不干二首领的事,是我们求他答应的。明天是定生死的事儿,我们只会白白拖累了大伙儿。反正横竖是死,哥儿几个合计了一下,与其死在伊坦拉养的狗手上,宁可让自家兄弟送上路,,能给个痛快,也少了份羞辱。只求……只求头儿你多带些兄弟闯出去,明天……明天多斩些狗头,我们……我们……”说着,汉子圆睁的虎目涌出两行浊泪,不少人眼眶微红地低下头。
“……”手中的马刀不知何时已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无力的闷响。虎牙感到有许多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早已没了泪水的眼睛干热得发痛。“伪善者!”耳边如雷鸣般嗡嗡地响着,“你有甚麽资格责备任何人?不正是你,正是你的无能,你的自私将这些口口声声称为兄弟的人送往死地吗?”十年来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但此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却呛得他一阵阵晕眩。
“虎牙!”一个清越的女音撕破了如迷雾般笼罩着的厚重空气。屏住了呼吸,几百道目光齐齐射向声音的源头。
忽阑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如一道被遗忘在人间的月光。她苍白而消瘦,夜风吹起她散乱的头发,身上穿的华贵裙袍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但这一切都不能减去她的娇美和清雅。就是这个女人,迷惑了大家爱戴的首领,招来了毁灭性的灾祸,这个女人正是一切噩梦的源头!场内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仇恨的憎恶的叹息的惊艳的目光交集成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住。
“忽阑……”虎牙百感交集地看着走向他的女子,这个将他推下深渊的女子。为甚麽要在这时离开那间小屋?为甚麽要在这时才肯正视我,呼唤我的名号?怜悯吗……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仅仅是这个女子的名字就能剜出内心最深的伤痛。
忽阑仿佛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轻轻地走过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身影,穿过一道道敌视的目光,她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停留在那个劫持了自己的男人身上。每个近处看了她的人心头都不由一震——那娇弱的脸庞竟是用白玉琢成的,美丽下是斩金断玉的刚强。
“虎牙,”忽阑的声音仿佛利刃出销的清响,“以我为人质,向伊坦拉交换你们的安全吧。”她的眼睛里有着刀在月光下折射的青光。
虎牙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