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不会全忘了吧?
不行!
不可以!
绝不容许!
他什么都可以忘,就是不能忘记她,不能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夜。
「天热,妳继续扇,别热坏了这些花花草草。」仍是迷死人的笑。
「是……是。」等等,这话好像有点怪怪的。
还未及反应,肖净官已旋身走出亭子,顺生慌忙捧着书本跟随主子离去。
凉亭里,千眠孤身摇着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歇手。
直到太阳下山了,天黑了,入夜了——
肖净官没有再出现!
e
半夜,还在工作岗位上的,可不只千眠一个人。
寝房里,烛影盈曳,纸页上,墨笔劲走。
「少爷,已经三更了,您该早点歇息才是。」好困。
顺生忍住想打呵欠的冲动,尽心提醒着,无奈执笔的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少爷……」
「我知道,已经三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肖净官应道,全副注意力仍放在工作上,俊雅的面容有丝严肃。
好不容易得到「准睡」特赦,终于可以回房休息睡觉了,但基于某种同理心,有件事他还是不得不提醒主子一下——
「呃……」该如何启口呢?
「还有什么事?」
「那个……『她』还在净心园的亭子里。」
握笔的手停顿了下。「谁?」
「眠姑娘啊。」顺生道:「连梅婆都来问我,她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那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少爷您责罚呢!」
又埋首回账本中,漫不经心问:「是啊,她为什么一直待在那儿?」
「因为她还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啊!」果真贵人多忘事哪!
「什么允许?」肖净官抬起头来,总算分了点心思在和顺生的谈话上。
「就是白天的时候,我跟她说了,没有您的『允许』,她不能随便停手偷懒,所以她到现在还一直在扇扇……」
「哦?」
这件事早被他抛到脑后丁。肖净官眉毛挑了下,似笑非笑。
「话既然是你说出去的,就去收拾它。」
顺生皱着脸,很无奈。「我去跟她说了呀,可是她坚持只听从您一人,如果不是您亲旦父代,她不会听命的。」
「所以?」
「所以换言之,她已经站在那里扇了好几个时辰,其他房的下人们都开始议论纷纷了,现在该怎么办?」
「看着办。」肖净官笑了笑,执笔蘸墨。
这是什么回答?要谁看着办?他?还是她?顺生苦忖道,其实这件事他可以故意视而不见,就算千眠那丫头累死了也不关他的事,但现下却似乎成了他的责任。
「可是少爷!」
「别担心,我不会那样虐待你的。」杀人微笑又出现。
又来了!顺生猛吞口水,每次只要净官少爷「微笑」说出这样的「贴心话」,他就没来由地心里直发毛。
「不是的,少爷!」
「但,如果你再啰嗦下去,我就不敢保证了。」
「少——」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笑意更深,寒气更冽。
「当……当然清楚。」顺生识相闭嘴,不敢再多言。
做下人的是不该比主子早歇息,但此时如不乖乖「领旨」回去睡大觉,难保他不会像千眠那样,一路到天明都别想合眼了。因为少爷只要一埋入帐册中,就会来个没日没夜,不眠不休。
「那……少爷您也记得早点歇息哦。」离去前,不忘克尽忠仆的关心。
烛光晕影中,看不出肖净官的表情,只见他挺直专注的身影。
顺生搔搔头。退下,心里免不了替千眠暗暗叫苦,看来她是注定要在亭子里待到天亮了。唉,如果不是他多嘴补了那一句,或许她也不会那么死脑筋吧!
唉唉……反正不关他的事……他要去睡觉了……最好一觉到天明……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顺生嘀嘀咕咕,消失在暗廊尽头。
净日园里,夜阑人静。
半个时辰后,寝房门扉突然开启,一室烛晕染洒而出,俊挺的身影步出房门,沿着庭园廊道,缓步走入夜色之中——
e
他有夜晚散步的习惯,尤其在处理完繁杂的帐务之后,他喜欢在无人走动、深夜静谧的庭院里沉淀思绪,这会有助于他厘清许多事务。
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至少不会因为顺生的一番话,而特地跑到净心园察看那个新来的奴婢是不是真的还在工作。
他的脚步没有刻意,可现下,他站在净心园里看着她是不争的事实。
肖净官定定盯着那抹动也不动的娇小身影。
她真的还在!
不得不承认他有丝讶异,尽管曾经见过许多忍耐力十足的奴仆,他还是讶异她惊人的执着力。这算是她出的奇招?和以往的近身奴婢一样,为了博取他的注意和喜爱,无所不用其极?是这样吗?
真受够了这些把戏,他可没兴趣奉陪!
转身想走出净心园,忽又想起什么,猛又收住脚步。
只是……
想起白天她躲着偷看他时的「泪眼汪汪」,肖净官不禁眉峰紧拢。
总觉得,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点……五味杂陈?
没错,她很顺从、知分寸,但隐藏在她刻意卑从的态度背后,似乎有欣喜、有期待,也似乎有愤怒、有怨怼。
她的眼,是那么小心翼翼却又虎视眈眈。
该死的,还外加一点「可怜兮兮」!
活像他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早该被抓去官衙里蹲上十年才能凑数。
某种直觉告诉他,他最好也是对她敬而远之,然而,他的脚步却抢先了意志一步,径自朝亭子而去。
在跨进凉亭的剎那,一股奇异的氛围让他停下步伐。
没错,他是有点武功底子,所以走路较轻,可他不认为有轻到让人无法察觉的程度。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无法理解她怎会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不过,他似乎隐隐听到一阵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鼾声?
难道她……
摇了摇头,立刻推翻心中可笑的臆测。
站着?
怎么可能?
移步进亭,肖净官随即发现自己错了,他果然瞧见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奇异景象,彻底大开眼界——
第四章
她睡着了!
如假包换,就是站着睡!
不是打盹,是真真正正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很沉兼打鼾呢!
他猜想,如果他再走近一步,瞧见她嘴角正挂着一行口水,他大概也不会太讶异了。当然,他不会无聊到真去求证这种事。
对了,这奴婢说她叫什么来着?
岳……千眠?
悄悄地,唇角逸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果真是人如其名,确实是很好「眠」,站着都能睡!且最厉害的是——扇扇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她手上的扇子依然规律地摇动着。
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工作?
如果说这是她为引起他注意而故意耍的手段,不能否认——她成功了!尽管方式有些突兀古怪,她的确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
衬着朦胧月色,肖净官注视着她的睡容。
第一次在房里见到她时,她的右脸瘀肿严重,整张脸令人不忍卒睹,所以他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将她逐出视线范围无疑是最直接省事的方法,免得他伤眼、她伤身。可现下仔细观来,她的长相并没有他印象中那么糟,事实上,她的五官还算小巧细致,白皙粉嫩的肌肤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成功为她平凡的长相添加几许姿色,将来若想找个好对象嫁人,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说到「嫁人」嘛……
英俊的脸庞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或许这次会成吧!
如果真的成了,他就可以「一劳永逸」丁。思及此,他的心情大好,决定「好心」叫醒她,放她回旁休息。
「喂,收工了。」
没反应。
「岳千眠。」他喊她的名字。
「嗯……」呼噜噜应声,眼皮没掀半寸,不过手倒是很尽责,仍在扇着。
「妳可以回房去睡觉了。」
「嗯……」她点头,双脚却动都没动。
肖净官蹙起眉。她可真会睡,竟然叫不醒。
「岳千眠。」他趋近她,倾身,附耳道:「妳主子我命令妳现在立刻回房,听到没?」
「是……少爷……」
似睡似醒间,她果然收了手,乖乖拿着扇子,像个游魂般步出花亭。
肖净官满意颔首,也准备步出净心园时,无意间瞥见她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身影,发现有点不对劲。
该死!
他低咒一声,连忙又踅回拉住她。「妳要去哪里?」
「回房……少爷说我可以回房了……」她模糊道。
「妳确定妳的房间在那里?」肖净官耐着性子「好心」提醒她。
他眼睛可没瞎,她明明就是朝荷花池直奔而去!
她是要去送死吗?他才不想眼睁睁看着肖府里从此多出一则「奴婢因不堪主子虐待,投水自尽」的传言。
千眠微微撑开眼皮,摇头晃脑,傻气笑着。
「呵,走错了。」她拐往另一个方向。
肖净官看着她摇晃的步伐,有点哭笑不得,他非常确定她仍在睡梦中,根本就没有醒过来,因为她走往的方向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马厩!
难不成她是要去找他的爱驹聊天说梦话?!
在心中默数到三,肖净官算清自己无法假装视而不见,只好回头又去拉住她。
「妳在搞什么?」
「回房……少爷说我可以回房了……」她仍忠于命令。
废话!他当然知道她要回房,但问题是她走得回去吗?他很怀疑!
第一次在房里见到她时,他便已经见识过她的「睡功」,就算在睡梦中,她也有和他对话的本事。
「妳睡哪个仆房?」
「嗯……」
「回话,我是妳主子!」
「我和春香……容容……她们同房……」
「春香?容容?」肖净官压根儿记不起这是哪房的丫头,又问:「她们的睡房在哪里?」
「在……」嘶。
她又睡着了!
肖净官宣告自己耐心用罄。扳过她的肩膀,将她转往面对大约是梅婆睡房的方向,道:「睡房在这个方向,看清楚,别再走错了。」
「哦……」千眠呼噜道,十分听话地起步走回房。
这次,肖净官确定了她真的是朝仆房的方向走去,才回身走出净心园。
穿过回廊,踏着夜色,就在他即将走回净曰园的同时,忽地,他的背脊一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
真是见鬼了!
肖净官瞪大眼,直勾勾盯着杵在他身后的熟悉身影。
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