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者(2)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飘然而至的好运
它的名字叫——爱情。”
人们都笑了,丁克说,“作者,陈世美。”因为老余不仅是别人的丈夫,而且,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爸爸了。小玲珑从刘思扬身后探出身子,大声嚷嚷,“这诗一点儿也不朦胧!”刘思扬忽然也“啊——”了一声,然后说: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婴宁,或者一个叫小翠的姑娘
驶进
三百年前的经典。”
又爆出一阵大笑,都要笑死了,小玲珑在他身后大声问道:“小翠是谁?”刘思扬回答:“他同学——”
“他同学!”陈果脸上掠过了一个又痛苦又轻蔑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么敏捷这么伶牙俐齿?这么轻佻?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轻佻的人,喜欢、热爱那些下贱的东西!他还有脸说他喜欢金岳霖呢,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你知道吗?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当代学界‘三荪’故事之中的一个,哦,我不能讲那些故事,那样的故事如今一去不复返了,那是中国最后的爱情神话,最后的……刘思扬算什么?他不就是写了那么一篇幼稚的伤痕小说吗?流星一闪而过!潘红霞你看吧,我把话搁这儿,流星一闪而过!他完了,那个女人会毁掉他,吃掉他的才华,就像啃甘蔗一样,一口一口,咽下去最好的东西,然后,吐出残渣。到头来他就是那一堆残渣!也许连残渣都剩不下呢,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吃掉你,连尸首都找不着,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可那怨谁呢?他自己的‘阿尼玛原型’就这么低,他自甘下贱,潘红霞,他自甘下贱!他完了,到时候我会穿丧服到他面前,给他唱葬歌——”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灯焰狂跳了两下,熄灭了。蜡烛烧尽了,一摊红蜡油随心所欲慢慢凝结成不规矩的固体。月光涌进来,清澈,宽容,这城市的象征,从唐代就矗立在那里的高耸的双塔,在月光的修饰下也柔和了下来,看上去非常女性。一切都柔和恬静,可对她们两人来说,这都将是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陈果没有上课,她在寝室里躺了一上午。中午潘红霞帮她订了病号饭,是一大碗鸡蛋青菜葱花汤面,点了小磨香油。现在,学校的伙食比起两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善,改革了伙食制度,学生们可以买饭票自己打饭吃了,一圈人围着一个大脸盆一人一勺分菜吃的情景成为了这学校的历史。潘红霞把汤面端回屋,顿时,满室飘香。小玲珑吸了两下鼻子,说:“嗬,真香啊!”
陈果一言不发,把那一大碗汤面,全吃光了,连汤也没剩一口。吃完了,她对潘红霞说:“潘红霞,晚上别给我订这破饭了,我们去上海饭店吃小笼包子,我请你。”
下午没课,潘红霞一个人去教室上自习,一出楼门口,就被等在那里的刘思扬拦截了。刘思扬说:“去河边走走,行吗?”
现在,该他了,潘红霞痛苦地想。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他一起沉默地来到了坝堰。不知哪里下过了雨,河水涨了一些,但是更浑浊。远处的防风林带,一片苍黄,河滩里草也枯黄了,可是还有卷毛的绵羊在那里吃草。潘红霞想起歌儿里唱的,洁白的羊群,云朵般的羊群,可她看到的绵羊,都这么肮脏,灰不溜秋,让人提不起精神。只有河流,无论在什么季节,无论她快乐还是忧伤,它都能给她从容的抚慰。
“下学期,我们要搬家了,”刘思扬也爱抚地凝望着河水,开了口,“搬到城里去了。”
“我也听说了。”潘红霞轻轻回答。
“还真舍不得啊,这条河。”
“是啊。”她说,声音里满是秘不能宣的忧伤。
静静地,和他一起,只有他,这样站着,看河,这一生中,还有没有呢?尽管他满腹心事,被他爱和爱他的女人们折磨,她仍然珍惜这和他共有的时刻。她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翻江倒海,给我几分钟吧,她想,不要说话,不要开口,不要拿你们的事折磨我,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不贪心,我只要你五分钟,这不过分吧?
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开口了。
“潘红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并没有看她,仍然看着远处的流水、树、绵羊,还有刚好飘过的一朵大莲花般的白云,“她跟你说了吧,是吧?我看见昨天晚自习后你们俩人留下来了,她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来上课,我知道她很伤心……可我总不能骗她吧?潘红霞,我不能骗她呀!”他猛地转过脸,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激烈,又无辜又激烈,“我不能骗她说,我爱她!她要的是这个,可我给不了她!”他眼睛里掠过非常痛苦的神情,“要是她说,刘思扬,给我一只手,我会毫不犹豫砍下我的手来给她,这我做得到,也是我能给她的。士为知己者死,这我做得到,问题也就在这里,她是我的一个知己,可不是我的爱人——”
潘红霞不说话,沉默地听他说,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而不是一个回答。我就是那个耳朵,潘红霞想,在他错综复杂姹紫嫣红的世界里我是一个耳朵。
“人人都认为我们在‘好’,不错我们是好,甚至,很好,可那不是恋爱啊!她是一个知己的朋友,我们彼此了解很深,很默契,常常,我刚说出半句话她就知道我下面要说什么,我们太相像了!有相同的生活背景,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生活圈子,她认识的人都是我认识的,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们还有相同的教养,知道吃西餐应该怎样拿刀怎样拿叉,会煮很香的咖啡,她永远不会问‘小翠是谁’这样幼稚的问题,我们太相像了,太相像了!我一点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设想出我们如果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简直就像事先写好的剧本,每一句台词都清清楚楚,我们不过是照着剧本复制生活。潘红霞,你想想,这样一目了然过一辈子有意思吗?有新鲜的激情吗?所谓‘心心相印’,两颗心,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像你自己的心一样,这样一颗心,还能吸引你吗?”
倾听者(3)
潘红霞渐渐听进去了,渐渐地,被他的叙述、被他的痛苦和思想打动。看到他这么痛苦她非常怜惜,对他的那一点抱怨和不满像淡淡的云缕一样飘走了。她用一颗澄明宁静天空般的心接纳着他的痛苦。她听他说到“心心相印”,说他们两颗心就像一颗心一样,她几乎要喊出声,她想,不,不,你们不一样,尽管你们有那么多的相像,可你们仍然是不一样的,你比她善良……
“呼延小玲就不一样了,”她听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仿佛,一个陌生人似的,呼延小玲,这是一个新人,“我们几乎在一切方面都不同,她那么有活力,有一个中午,那还是在刚入校几个月的时候,我出去办事,没睡午觉,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在荡秋千——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操场上有秋千架,我都没留意什么时候拆掉了——大太阳底下,那么热,没遮没拦,有个人荡秋千,荡得高极了,几乎要在天上画一个圆,裙子像梦露的裙子那样飘起来。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人家都在午休,只有这个空中飞人,那么快乐,那么放纵。我站在远处看她,突然之间非常感动……那一整天我都很快乐,非常快乐,我总是看见她在飞,鸟一样,新鲜、奔放、活力四射。我想,这多好啊,多么美!”他眼睛里掠过笑意,变得温柔了,“后来我问过她,我说,荡那么高你不害怕呀?她说,你猜她怎么说?我管不住自己啊,我只想,高,高,再高一点,我这人,太贪婪,我是个可怕的野心家!潘红霞,”他朝她转过脸来,“你信不信她这话?我信。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看不透她。她特别天真,又特别成熟,有时候她非常善良,善良得真让人感动,有时候又非常邪恶。她是很难归类的那种人,你不知道她在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未知数。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活力的。我喜欢冒险,潘红霞,我这个人最憎恶最害怕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是平庸的日子!那是能要我命的。我喜欢未知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还有,对生活全身心的投入:你看她荡秋千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是能够一头扑进生活里的。可是陈果不行,陈果是那样一种人,他们永远、永远是在‘准备生活’——”
潘红霞心里又隐隐地一痛。也许,她自己也是,也是这样,永远在“准备生活”。她承认他对那个女人,那个“呼延小玲”的认识是对的:看不透,可是诱人。就像一枚没有人认识的果子,高挂在树上,鲜艳、漂亮、饱满、芳香四溢,却不知道它是否有毒。突然她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妒忌这种生活的天才。对了,是生活的天才,身上有原始的激情,活力四射,毫不畏惧,所向披靡。在他生动的柔情的描述中她越来越感到悲伤。
眼前的风景,几乎是静止不变的,看不出河在流,也听不到流淌的声响。绵羊像灰色的石块一样几乎一动不动。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远远地,依稀可看到横跨河流的大桥,依稀可看到上面来回奔驰的车辆。但是听不到声响,太远了。它们无声奔跑着,就像在放映一段默片。
“潘红霞,谢谢你。”她突然听到他这么说。
“谢我什么?”她问。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谢谢你让我用这些事来打扰你,”他说,声音很诚恳,“你知道不知道?潘红霞,你会倾听,你是一个让人十分感动的倾听者。”
她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让他感动,这半天,她几乎一言未发,可她看出他是真诚的。也许,她是会“全身心”倾听吧,而别人,大多数人,则是用耳朵听,用身体最浅表的一部分去听。他微笑了,他说他觉得现在好受多了。
有一个感觉他没有说,那是他后来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