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皇帝奉皇太后回宫,含漾自然也是要从畅春园搬回紫禁城。太后初初回来那天,命内监通知各宫娘娘不必急着来请安,稍待两日,大家都知道太后年纪大了,旅途劳顿,没精神见人也是正常,于是乖乖呆在自个儿的宫里头听候召见。
过得几日,含漾就被召了去。
个多月未曾问安,自己的身体又好了一些,含漾知道今日的拜见一定要隆重,于是将天一和梧桐都带了去,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行了大礼。太后乐呵呵地让她行完礼,忙命人拿出塞外带回的特产招呼她吃,又执了她的手絮絮叨叨说起家常话来。
含漾应太后之命在宁寿宫用过午膳,照例太后是要小睡个多时辰的,她陪了进去侍候,不过是应个景,展现一下自己的孝心。这时天一已经被亲姑姑图嬷嬷叫了去,含漾对她一向放任,索性装作没看见。
几个大宫女手脚麻利地铺好床,太后依旧坐着,没等含漾来扶,便挥手让她们出去。含漾心一沉,知道太后是有话要同自己说,遂欲让梧桐也跟着出去,太后却止住她。
含漾正奇怪间,太后淡淡道:“我同你说的话,梧桐没什么听不得。”
含漾没明白她的话,但也不禁心头一冷,有不好的预感浮现。她的手隐在袖子之下,偷偷握紧拳头。
太后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看着自己满是皱褶的手。
然后她开口了:“弘历是个好名字罢。”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口吻。
含漾悚然一惊。
太后抬头,失望地看着她:“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总是做得太多,多到我无法忍受。含漾,你叫我怎么留你?”
含漾不说话。她是对的,她还活着,自己就这样没有自控力,她若百年之后,自己还不翻了天?难怪她容不了自己。
“我以为你有些病痛,就会多管管自己,少去挂心别的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非人力所及,我亦无能为力。”
含漾睁大眼。她说什么?
“没错,”太后大方地承认,“这几年是我让梧桐下药,你的病才迟迟不好。”
含漾转脸看向梧桐。她谦恭地低着头,如同过去的十年,默默,隐在角落,只在需要她的时候才出现。
当然,最危险的人永远躲在阴暗处。
含漾突然双腿无力,她退后两步,半撑着扶住身后的桌子。她的嘴唇哆嗦着,沙哑地开口:“你想怎么样?”
太后一如既往一脸慈祥,和蔼地道:“我已经七十有余,不知还能活多久,在这宫里年数虽长,真正信得过的人却不多。梧桐是一个。有她在你身边,我自然也对你放心几分。可惜啊,梧桐明年便满三十岁,该放出宫了,到时候,谁来帮我照顾你?”
含漾咬牙道:“太后的意思是?”
“我总会让你开开心心过完这个年,之后,万一不小心受了凉、染了风寒,你又一向身子羸弱,恐怕是连太医都救不回了。”
含漾很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勉力微笑:“是,含漾没福气,不能再侍候老祖宗了。只是……”
太后抬手:“那两个人,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绝不会动他们一分一毫。”
含漾默默退出。她信她的话,她不会食言。
刚到十月,新年的枝梢还未望见,就出了大事。
皇太子重被册为太子后,苦心孤诣,研究了以前惨败在八阿哥手下种种要点,重又集结起太子党,比之先前,更系统、更有目的性,着重拉拢掌兵权者,如步兵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都统鄂缮、迓图、副都统悟礼等人。
只是他犯了和八阿哥同样的错误,太急躁、太高调,引起康熙莫大的反感,以至于必须付出代价。
某日,康熙御临畅春园大西门内箭厅时谕大臣:“今国家大臣有为皇太子而援结朋党者,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党附皇太子者,亦将何为耶?”
又因太子党主要人物耿额原为索额图家奴,引致康熙怒曰:“耿额乃索额图家奴,在乌喇时谄媚索额图,馈送礼物。于索额图案内,即应诛戮,朕特宥之。今乃父恩,造谋结党,欲为索额图报复!若不惩治,将为国之乱阶矣!”
这是极重的话,一时之间,朝中竟无一人敢为之说话,就连太子亦瑟缩在角落不出声。
十月二十七日,都统鄂缮、尚书耿额、齐世武、副都统悟礼等人俱被锁拿,太子一党每况愈下。
是动真格的了。
含漾不禁想起一部有名的烂片,《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头的皇帝总是和儿子说:我给你,你才能要,我不给,你不能拿。
康熙不给,胤礽不能拿。他的皇父不会再像之前几十年那般宠着他,他已长大,不会再被宽容、被原谅。生母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尸骨早就寒了,他已无所依傍。
同时,吸取了前车之鉴,康熙在瓦解太子党之余也没有放过八阿哥,不留一丝机会让他得意忘形、急于表现,个多月来,反而不停地找他的错处,借此来压制八爷党的气焰高涨。
对于八爷党来说,八阿哥只是他们的一个傀儡罢了,只是苦心孤诣栽培这些年,痛失了有点可惜,真要舍弃,也不是不行,皇子那么多,总有能够替代他的。
只是对于良妃来说,这个独子是她的全世界。她只有他。
她出身卑贱,本是罪奴,可幸得了天大的福气,曾得到过康熙短暂的迷恋。八阿哥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他如她一般容貌姣好,心智却像其父,又兼忍辱负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才取得今日的一席之地。而如今,任谁也看得出,康熙属意谁都不会属意他。他已彻彻底底地败了。
可良妃知道,他是不会放弃的。这个儿子平时看似温文可亲,却实是个倔强凶蛮的小子,他要和他的命斗,他绝不服输。他不认命。
她本是懦弱无知的女子,身居高位,却仍摆脱不了儿女情长,做不到惠妃这般潇洒决绝。她为八阿哥忧心,经年累月,郁郁成疾。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逝。
自从去宁寿宫请安回来,含漾就有些心神不属,两个月来,时常枯坐在窗边,也不是想些什么。
天一推推她:“你在干什么啊?”
含漾很想回一句“等死”,然而终是撇撇嘴,什么都没说。
太后答应过她,会保全天一和项启源,此时此地,她实在不该说更多。
含漾静静地一个人坐着,感觉自己真是在等死。
她并不是不怕死,相反,很怕很怕。所以操纵着这具女人的胴体苟且偷生这么些年,只是因为怕死。
可现在,她没得选择。
太后心意已决,不管是求饶也好反抗也好,都不会有用,索性平平静静地去死,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她害怕,怕到颤抖不已,可是她必须克制住自己。
要死得漂亮,死得毫无破绽,不能给太后添麻烦,这样她才能想到自己的好,才会真正放过天一和项启源。
含漾明白,她的死有莫大的意义,不只关乎她一个人的命运。
等过了年,就要开始慢慢服药,慢慢加大药量,让身体稳定持续地坏下去,最终不治。而且时间也要把握好,要赶在梧桐出宫之前让一切结束。
她闭上眼睛。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去死啊。
康熙五十一年的新年过得有些惨淡。先是太子党受到重挫,然后是太子的死对头八阿哥死了生母,宫里一下子没了喜庆的气氛,就连天一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意外地沉默起来,都不太走出钟粹宫了。
含漾打起精神,不再去想别的事,只希望可以好好地过完最后一个年。
这些天她老黏着天一,同她说东说西没个停,把平时不爱聊的话题都给聊了个遍。她贪婪地看着天一说话的样子,丝毫不顾忌的大笑,以及偶尔的迟钝表现。
见一日少一日。
她拉着天一絮絮叨叨:“过了年你也就二十六了,没几年倒要出宫,得有个打算。”
“什么打算?不是讨论过了么?你多给我点私房钱,让我回娘家当老姑娘去,偶尔游山玩水什么的。”
“你以为有两个钱你娘家人就会让你呆在家里?你呀,别临时抱佛脚了,现在就可以开始同家里套近乎,迂回地问问他们的想法,肯不肯让你留下,省得到最后逼着你嫁人,那还不如不出宫。”
天一听着觉得有道理,“也是,过完年我捎个信回去问问。”
“你家里恐怕没什么人识字吧?”
“那怎么办?”
“这种事你别亲自问,要迂回。图嬷嬷是你亲姑姑,在皇太后跟前侍候了这么多年,虽然是女的,恐怕在娘家也有那么点儿威信。你呐,先去探探她的口风,我看她待你也不错,说不定还会帮你说几句好话。”
“唔,没错,我记着了。”
含漾绞尽脑汁又想新话题,“天一,来到这里,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么?除了柯南的大结局。”
天一的脸上难得现出了正经表情,她想了想,一脸惆怅地道:“有啊,当然有。”她低下头苦笑:“其实这事,我连凌雁都没告诉呢。当时总说,以后告诉她,谁知话出口没多久,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含漾安慰地拍拍她肩膀。
“你既然问起,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放不下的是我的男朋友。穿越来了十多年,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他,每次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回忆我和他的过去,时间久了,竟觉得这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这个人,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含漾第一次听她说出这般惆怅的话来,不禁微觉怔忡。
“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天一笑。
她站起来,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取了桌上的手炉捧在怀里,才道:“我以前同项启源说,也许我们四个穿越道这里,完全是某种惩罚。“你老说要做古代女人,不用念书工作,有老公养,所以穿越过来后,就让你做女人锦衣玉食的生活比你曾经想过的还要舒适,可是现在你只觉得痛苦。这是对你的惩罚。还有凌雁,她愿意原谅肉体的出轨,却不能容忍感情的不纯粹。于是老天给她一个百分之百爱她的丈夫,可结果她并不幸福么。至于项启源,他最大的毛病是花心,所以索性给他妻妾、给他爱人,可是他付出的代价相信你也已经看到了。”
含漾有点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你的惩罚,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