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阿图可以确定,真的有问题,并不是自己太多虑。
可是她不敢有任何动作,太后怎么吩咐她,她只得怎么办。太后的厉害,她领教过,她不敢忤逆她。
后来凌雁出嫁,天一陪嫁,再后来凌雁殇逝,天一又去了钟粹宫。
不是凌雁,便是含漾,天一总跟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和好的表姐妹。阿图觉得自己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来。她决定继续观望。
可是她又听到不该听的话。
“你们四个,我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根本就不是含漾!”
“我没有说错吧。是从康熙三十九年冬天,你们落水的那一次开始的,你们是那时才来到这里的,不是么?”
阿图悚然一惊,心头又多生出一抹悲凉之意,原来她的天一真的已经不在了。
可之后太后的话让她更加吃惊。
“我很年幼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那时还是在大草原,我的家乡。当时有一个照顾我的下人被野马踏成重伤,醒来后便成了它。幸好当时年少,才相信了它的故事。”
……
阿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暖阁回房的,她双手用力抱紧脑袋,抽抽搭搭哭起来。
额娘不是她的额娘,所以才不喜欢她。天一也不再是她的天一,所以不同她亲近。真正可恶的,是那两个霸占住她们身体的人!
阿图从来都是很有耐心的,她下定决心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着急。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等待。
于是她像一头狼,默默地观察着天一。她不妄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心中的杀意渐渐满涨,再也无法压抑。
她一定要杀了她。
几年后,含漾死了,天一回到宁寿宫。
阿图仍然按兵不动,她知道天一是太后要保的人,不会轻易让她动手。
她和天一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天一虽然变得沉默,和她倒比之前要亲近许多,真将她当亲姑姑一般对待,有什么心里话都同她讲。
阿图心底冷笑连连,这个女人,已经夺了天一的身体,竟然还想夺她对天一的爱!简直不可饶恕!
太后病重,她和天一昼夜侍候,不敢怠慢,可病势仍然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拖不过冬天了。
虽然太后和她的额娘是那种让阿图羞于启齿的关系,可毕竟太后庇护了她的下半生,阿图仍然决定好好尽完最后的责任,为她送终。
那日她亲自去厨房端了药出来,刚踏进房门,就看见天一跪在床前,手伸进被中,明显是握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半昏半醒间,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以为自己是握了谁的手?额娘的么?她既陶醉又痛苦的表情,不就和多年前枕在额娘怀中承接那深情一吻时一样么?
阿图没由来地大怒,喝住了天一。她气鼓鼓地看着天一愕然的表情,冷静下来,找了理由将她撵走。
她要单独面对太后,面对这个几十年来带给她无尽噩梦的女人。
她凑在太后耳边,轻轻道:“你是不是想到了鄂伦娜?”
太后一惊,喉咙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阿图继续道:“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你不过是个被抛弃了的女人!”
太后大口喘气,看得出非常吃力。
“还有天一,她和额娘是一样的人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她,杀了这个怪物!”
……
那日,她不停地用言语才刺激她,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底竟然泛起病态的快乐,忍不住继续说继续说。她就是要让她不好受,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
直到最后,太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阿图没有手软。她决定要做的事情,不管之前必须等待多久,她也一定会把事情做完。
她最终还是杀了天一。
卌贰
康熙六十一年冬。
下了一夜的雪,屋檐冰凌倒挂,晶莹欲滴。
天亮得晚,丙时初刻仍乌沉沉一片,项启源一夜未睡安稳,心神不宁,此时蓦地惊起,揉着额头披衣下床。
身边的卢氏被他吵醒,急急起身,帮他穿戴梳洗。
“你再睡一会儿不妨。”项启源对她道。
“不碍的。”卢氏嫣然一笑,虽年已近四旬,风韵犹存,依稀看得出曾经艳冠一方的风光。“爷,蕾丫头的婚事……”
“你看着办,最近宫里头不安生,我也抽不出空来,倒真是难为了你。不过这事不能拖,赶着年前早早办了的好。”
“爷放心。”
眼看已是十二月,项启源心知这一年康熙必死无疑,只是没想到竟拖到了年尾。
这几年家里真是全靠了卢氏里外照应,自从孙氏发了疯,项启源便把独子天瑞接走,交给卢氏管教,孙氏则整日呆在小院里多年未曾出来过。至于淑涵,身体养好了些之后便主动提出要回乌程老家,项启源拗不过她,便也只好允了,只一得空就过去探她。
大女儿静雯几年前便嫁了人,如今连孩子都已一岁多,天瑞也娶了妻室,只剩年方十八的小女儿静蕾仍然待字闺中,上月才刚定下一门亲事。本来男方家里欲待过年再完婚,不至于急急忙忙以致疏忽,项启源却担心康熙一死就是国丧,轻易不能办喜事,白白耽误了女儿的婚姻幸福,所以催着早日完婚。
卢氏虽然不知内情,但她是心思玲珑的女子,察言观色,见这些日子来项启源和孙老爷尽皆忧心忡忡,便也猜到了几分,愈发手脚麻利地招呼女儿准备婚嫁物什。
项启源匆匆用了些早点,便带上小厮出了门。
雪方停半晌,项启源上了轿子,一张脸立马拉下来,阴沉沉的有些吓人。
十月末的时候,康熙还好好地在南苑行围,六十九岁的人了,年近古稀,身体自然不能抵御北京冬季的风寒,一时间患上重感冒。又兼此次病势较猛,若一般人还好,只是对患有心脏病的老年人来说特别难以承受,随时会引发合并症。于是自从上月初七日开始,整个太医院就没有安生过。
其实这几年来康熙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没个准头,康熙五十五年时最糟,六月份到口外水土好的地方调养,十月回宫后,每天视朝审事,批拟章奏,仍觉身体不支。临近年终又去谒陵,到年底才还京。
对于这次的病势,太医院讳莫如深,除了康熙本人之外,就连众位阿哥都不知道究竟。于是流言满天飞,再夸张的版本都有。
当然如此一来,项启源亦成了香饽饽,可惜作为某些人的贿赂对象,他实在表现差劲,一点儿消息都套不出来。项启源本人却非常委屈,他这么一个医术平平的小太医,其实根本没资格参与皇帝的治疗团队。
只是按照时间算起来,康熙真的是不好了。
他正在沉思间,轿子停下,小厮掀开轿帘,恭敬地道:“爷,到了。”
他应一声,起身出轿。这时雪又开始下,风携裹着雪粒子迎面而来,项启源一边在心底暗骂这鬼天气,一边接过伞急步进了宫门。
进了太医院,早有小太监小喜过来接伞,项启源抖一抖身上的雪,转身进门,桌上是小喜刚泡好不久的热茶。
“畅春园那边怎么样?”他见身边没人,遂低声问小喜。
上月初七日刚染病时,康熙便从南苑回了畅春园,一直住到今日都不曾回宫。
小喜不自觉四处张望一下,之后才悄声道:“回大人的话,今早万岁爷下旨,派雍亲王代祀南郊。”
项启源心里一个咯噔,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挥手让他下去。
代祀南郊。康熙自己恐怕也知道死期不远了。
康熙五十五年他身体最不好的时候,曾经有大学士奏请正月初六日祈谷行礼之事,可否遣官代行,被康熙一口回绝,自称在口外水土好处已调养较长时期,身体甚觉康健,上辛之日应亲往行礼。后来又有一次不能致祭祈谷坛,太常寺奏请遣宗室公叶伯舒恭代。康熙称每遇祭祀,他必笃尽诚敬,祀典关系重大,须持心至洁,行礼合宜,方可上格神明,他认为叶伯舒举止迂钝,倘行礼未谙,反致不敬,于是命令太常寺另选他人。
而今日主动提出让人代为祭祀,明显是身体不支了。至于指定了四阿哥……是否一种暗示呢。
项启源翻开手边的病案,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头。
康熙这样的聪明人,这几年不会不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众所周知,废太子和八阿哥铁定是没戏了,年长皇子里头,也只有三阿哥和四阿哥符合资格。三阿哥文武双全,只是为人胆小,四阿哥办事妥帖,却是个冷面冷心的主,自然是让底下人不好站队。
恐是康熙也觉难以抉择,于是一直在两人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五十四年,单独召见二人,讨论出兵征讨策旺阿拉布坦进犯西藏的问题,六十年,命他们与大学士王鸿绪等人一起复查殿试试卷,五十一年到六十一年间,康熙年年轮流到他们二人园中进宴。
不过今日的这道圣旨,当时分出胜负了吧。
只是不能不顾虑另两个人: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以腿疾为由沉寂多年——或者说是被康熙雪藏多年的十三阿哥重新出山,此时正在病榻前侍候着。他本是年少受宠的皇子,文治武功在众兄弟中名列前茅,飒爽英姿,风度翩翩,在大臣中也颇有人缘,虽然近十年来行事低调,但若要一呼百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他应该再没了称帝的心了吧。含漾说过,他是不适合当皇帝的。
至于十四阿哥,自从八阿哥失势起,仿佛就是他的得势之始。
在八阿哥的夺嗣计划遭到失败以后,十四阿哥变得更加活跃起来,虚闲下士,颇有所图。因康熙在建储问题上曾多次征求大学士李光地的意见,十四阿哥便召见他的门人陈万策,待以高坐,呼以先生。期望通过师生两人的联系,使李光地在康熙面前为他进言,并以此来博得大臣和士人的好感,在朝野内外为他传播声誉。如此一来,民间甚至有关“十四王爷虚闲下士”的流传,连卢氏天瑞等一介妇孺亦有所耳闻。
正在此时,康熙决意由皇子领兵远征策旺阿拉布坦,尽快平息西北地区的战火。不知为何,偏偏选中了年轻有为、颇具军事才干的十四阿哥,从而给了他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极好机会,引起人们的瞩目。
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