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是厌恶了舞台,才决心和你在一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哭呢?”
“不,不为什么。汉卿,我只是感到心里有点难过。”
“既然你讨厌唱戏,又想和我在一起生活,为什么还要难过呢?”他对谷瑞玉这种复杂的感情显然难以理解。
“别问了,汉卿,我是因为高兴……才落泪的。”谷瑞玉不想将心里的苦楚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让张学良心里难受,同时也将她对自己出身的怨尤再次摆在了相爱者的面前,使得双方都觉难堪。谷瑞玉急忙拭拭泪说:“第二条呢,你说!”
张学良说:“父亲说,如果你真想和我在一起,今后……就不要抛头露面了。”
“不许抛头露面?”谷瑞玉又是一惊。张作霖的这一条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从前她只是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得到了张作霖的承认,一切苦恼都会迎刃而解了。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唱戏的女子,即便同意永远不再登台唱戏还不行,张作霖所谓的不许抛头露面,实际上就是让从前艳帜高扬、台前卖唱的她,从此在任何公开的场合销声匿迹。如果此事对于那些平时安于家居的寻常女子,也许并不过分;但是她谷瑞玉在沈阳周大文家里匿居了月余,已经感到心绪焦烦了,如若一旦和张学良结婚,从此过着隐居的生活,她自己也难以保证是否能够承受。想到这里隐居的痛苦,谷瑞玉脸上的笑意忽然消逝了。
“怎么,你接受不了?”
“不,我能够接受。我早就厌倦了抛头露面的生活。如若将来我和你在一起,情愿从此不问屋外的闲事。一个心思在家里做你的贤内助。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谷瑞玉心里虽然万分痛苦,可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在已经争得的名份面前,又因她的一时任性而失去了争盼到手的东西。所以,她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出信誓旦旦的神情。半晌,谷瑞玉又问道:“汉卿,还有什么条件,你为何不都说出来?我早就说过,没有什么条件不能接受的。”
“好吧,瑞玉,我看得出来,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已经情愿牺牲你的一切了。”张学良心里被她的坚韧痴情深深打动着。他对谷瑞玉说:“你也许知道,我们张家不是普通的寻常百姓。父亲在东三省巡阅使的地位上,他的一言一行都事关军政。而我虽然仅是个旅长,可在东北军里也举足轻重。你也许知道,在我们的家庭里,尽管女眷众多,可是任何人都不能询问军政要事。正是因为如此,父亲说的第三条,就是你今后不得参政!瑞玉,这一条你做得到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轻松地嫣然一笑,说:“汉卿,你看我是那种参政的女人吗?大帅这样限制我,说明他老人家看得起我谷瑞玉。其实,惟有这一条对我最无约束力,因为我没有参政的能力,因此也就没有接受这一条的难处。”
“好吧,瑞玉,有了你的这种保证,我心里就有底了。”张学良听谷瑞玉答复果断,心里一度有过的担心和忧虑,都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天,他们在周大文家里谈了许久,这是自谷瑞玉结识张学良以来彼此谈话最投机的一次。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与梨园卖笑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了张学良的信任,自己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她爽然地接受了张作霖的约法三章,非但没感到自己的手脚从此被这个大家族束缚住,反而有一种得到信任的感觉。
风儿刮过了寂静的小院。梨树发出飒飒的轻响。谷瑞玉站在偌大一片梨花丛中,感到心里无限的寂寞。在周家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她当初答应张学良转达张作霖的话,现在才感到那三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特别是约法三章中不许她抛头露面一条,更让她感到精神的压力非同一般。谷瑞玉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三条约法会将她禁锢在一种特定的生活圈子里。现在她才体会到这种生活的难以忍受,虽然她在周大文家里衣食无虞,周家老少待她如同亲人一般。不但每天有人给她送来可口的三餐,寂寞时还可以听听电唱机——那里有她从前熟悉的许多艺界伶人们脍炙人口的唱段。一张又一张京戏唱片,是她在寂寞中赖以消遣的惟一乐趣。
谷瑞玉在那恬静的小院里,会常常忆想自己从前在舞台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感到张作霖的约法三章,事实上已经将她划地为牢了。特别是想起今年春天张作霖在沈阳祝寿的事情,更让谷瑞玉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第二卷 夏第一章 决战前后(1)
谷瑞玉知道春节过后的旧历2月12日,是她公公张作霖的48岁寿辰。
早在张作霖庆寿之前,周大文夫人就已经对她说起:“瑞玉,你公公那边已在准备庆祝四十八岁寿辰了,这真是沈阳城里少见的一次盛大寿庆活动。听大文说,为了给张大帅庆寿,还特别从北京和天津请来了许多名角。就连梅兰芳和马连良这些人也都要到沈阳唱戏来了。”
“真的吗?”谷瑞玉已有多时没有走出周家的大门了,她几乎在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听了周大文夫人的话,她才知道张学良正在外边忙碌着为乃父庆寿的事情。当谷瑞玉听说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四大名旦,还有名噪京华的著名老生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萧长华、马连良、周信芳、刘喜奎等著名戏伶,均在张作霖祝寿时云集于沈阳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登台唱戏的岁月中去。那几天她耳边老是响起铿锵的锣鼓喧响。
虽然谷瑞玉曾为摆脱唱戏作过种种抗争,虽然她对登台卖笑的生活从心里发生过厌恶,可是,在经历了一段与外界隔绝的寂寞岁月以后,谷瑞玉忽然又从心里萌发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念头。即便她不可能再上舞台,谷瑞玉仍然希望能前去看看从前梨园里的旧友师长,重温一下往日的旧梦。久别舞台的寂寞无聊,让她面对幽雅的小院暗自叹息。
“谷小姐,张大帅的寿辰办得太热闹了。”在张作霖寿庆的日子里,周夫人显然每天必去帅府喝酒听戏,只要她从外边回来,就会带来新的消息回来。她会将她在张家亲眼所见的盛况,绘声绘色的说给后院小屋里的谷瑞玉听:“北京和天津两地的京评名角,大多都集聚在张家。祝寿的戏开在两处,共分前院大帅府和后院省政府两个戏台。由于人多只好分在两边同时上演。省政府的楼下有一个大礼堂,那里可以坐几百人听戏呢。因为地方宽阔,现在已被改作了临时的剧场,凡是前来给张大帅祝寿的各方宾客,都可以到那里去听戏;楼上各科室本来是办公的地点,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了演员们的化妆室了。各机关的办公人员也都挤到礼堂里去听戏了,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省政府居然成了大剧场,张家的派头真是太大了!”
谷瑞玉呆呆坐在那里,她心里很难过。从前她也是出入那种场合里的主要角色。在吉林时,凡有军政要人们举行红白喜事,她无疑会成为那些家族里唱堂会戏的主要角色。可是现在她只能从周大文夫人嘴里听到盛况,更让她心里悲哀的是,她做为张学良的如夫人;居然在公公举办寿庆的时候,连出席听戏的机会也得不到。甚至不如周大文的夫人可以随便出入在张家。相形之下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张家少媳妇委实太没有面子了。
“帅府那边戏唱得就更加热闹了,梅兰芳那些名角全在大帅府里。”周夫人没有发现谷瑞玉忧愁满面的神色,只顾在那里尽情地大发议论说:“我发现大帅府里不但名角多,而且唱的剧目也与省政府的不同。戏码子就是硬。梅先生的《霸王别姬》就在那里唱了又唱,张大帅本人也在那里听戏呢。这样盛大的堂会戏,在我们东北三省也怕少见,而且各条大街上还都安装上了放送器,老百姓们在大街上,就可以随时从放送器里听到北京名角们的声音,这还了得?马路上几乎都是听戏的人了。” “是吗?”谷瑞玉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她心里却难过得想哭。张作霖在寿庆上大办堂会,连街头老百姓都可以听到北京名伶们的戏,可是她谷瑞玉却无缘聆听。更可气的是,张学良竟然在这些天连面也不照一照,好像她谷瑞玉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早知道她到沈阳会受到如此冷遇,当初又何必来此受罪?
“唱戏倒不值得一说,因为谷姑娘从前就是唱戏的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再说张家的流水酒席,更是前所末见的隆重。”周夫人见她郁郁寡欢,心情不爽,以为她对听戏不感兴趣,索性将张家几日来宾客如云的景况,都一一转告给无缘前往的谷瑞玉,她说:“张大帅的寿庆来客无法计算。远从南方各路军阀的代表,近在沈阳各界要人和他们的眷属,几乎每天都有上千人出席。那宴席共分为流水席和燕翅席、海参席三种,一般的客人当然是流水席,重要的客人才能上燕翅席。至于那些从北京来沈阳的北洋政府的要人们,吃的都是上等的海参席。嗨,张家的排场可真是太大了啊!”
谷瑞玉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烦乱如麻。她不知道就在张家歌舞升平为张作霖祝寿之时,在大帅府的老虎厅里,张作霖却与他麾下一群宿将们正在策划着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而载满士兵的军车就在张家锣鼓阵阵,喧嚣震耳的时候,正一列又一列从沈阳驶往平津。那是张作霖在为即将发动的一场战争做着向华北运兵的准备。
“瑞玉,我马上就要带兵上前线了。”就在这一年四月里的一个晚上,多日不见的张学良,竟突然出现在谷瑞玉的面前。这让幽居在周家小院里的她大为惊讶。
谷瑞玉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了,自从张作霖在帅府内外大摆宴席时起,她就很少见到张学良了。谷瑞玉发现半个多月的光景,从前仪态潇洒的张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