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瑞玉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倚坐在张的床前,凭借一盏昏暗的美孚灯,双眼敬畏地凝视着坐在病榻上侃侃而谈的张学良。她发现张学良虽然年纪只比她长两岁,可是,他说起话来既风趣又深刻,决非那些在戏楼内外常见的一些凭家族势力就夸夸其谈的公子哥们。
“说到我的家庭,谷小姐也知道豪门家庭,是极难培养出真正人才的。”他似乎想在她面前尽情宣泄心中的块垒。张学良尽管已经得到了豪门家族给予他的诸多特权,可他却根本不青睐那些既得的特权,他语出惊人地说:“我承认那个家庭对我的给予,同时我又是个有思想的青年人。我知道自己现在走的一步,就等于别人走的两步。因此我想,我有这样的优越条件,再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就可以在社会上做点事情。但是,在我当兵以前,虽然有种种成才发迹的想法,却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军人!”
谷瑞玉感到惊奇。她没想到出身奉系元戎之家的张学良,竟然会有那么复杂的思想,就说:“既然你从没有想过当兵,为什么后来又当起兵来了?而且又成了少将军阶的大人物?”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谷小姐,我只是在行使着一个军人的权力。”张学良正色地说:“你问我为什么会成为军人?是因为我从小就反对军人,军人手里的枪是杀人的,而我张汉卿从小就反对杀人!”
“是吗?”谷瑞玉两只闪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他,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张学良见她以狐疑的眼神注视自己,索性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外界鲜为人知的过去。他说:“我从新民来到奉天的时候,才11岁。那时我很天真,我喜欢和西洋人在一起,听他们用英文介绍国外的趣事。谷小姐,你知道奉天有个YMCA吗?也就是所谓的基督教青年会。父亲在我刚到奉天的时候,曾把我送到那里去。他希望我在基督教青年会学些新鲜的东西。那时候我在那里结识了一位英国人,他叫约瑟夫·普赖德。他这个人很有思想,进步的思想。他告诉我中国如果真正成为先进强盛的国家,依靠军阀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谷瑞玉听到这里,忽然眨动长长的睫毛,望着床上的张学良说:“既然这位洋人有如此古怪的思想,你父亲为什么还要你去接近他呢?”
“你是说普赖顿的思想进步,怕他赤化我?”张学良哑然失笑:“谷小姐,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亲。他当时并不知道普赖顿是一位进步的外国人,他只知道这个普赖顿是奉天YMCA的总干事,喜欢各种体育运动。而我呢,由于从小就非常顽皮,自然也喜欢各种运动。于是父亲就希望我去那里和普赖顿先生练习各种西方的体育。而我去了YMCA以后,也确实向普赖顿先生学习了许多西方的体育项目,比如说我现在每天都想打的网球,就是因为结识了普赖顿先生,才学会的。”
“原来如此。”谷瑞玉开心地笑了。直到这时她才理解了张学良为什么对他的家庭持那样一种反叛的意识。
那天晚上,他与谷瑞玉在病床前一直谈到子夜更深。张学良知道他已经从心里悄悄喜欢上了这位温存俊美的天津姑娘。自从那天晚上在病榻前的交谈以后,他发现谷瑞玉再见到他时,脸庞不知为什么竟会不由自主的羞红了。那是一种爱心的自然流露。眼前的谷瑞玉显然与几个月前在吉林见到的她大不相同,如果说那时的谷瑞玉是为着某种自私的目的来到他身边,那么如今她在自己面前所流露出的感情,则是发自内心的真情。1921年的早春来到了北国。
哈尔滨在二月里仍然寒气逼人。早在去年冬天,谷瑞玉就随张学良从密山县城返回了哈市,张学良住进了道外那幢米黄色的小洋楼里。一个多月前,谷瑞玉曾经和她二姐谷瑞馨、姐夫鲍玉书住在这座别墅里。那时候谷瑞玉是在二姐的一片好心驱使下,才不得不违心前来的。可是如今她仍然住进这幢小洋楼里,却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前次随姐姐姐夫到哈市,确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因为如果她没有前次赴哈之行,就不可能得知张学良在密山县剿匪受伤的信息,自然,她也没有亲赴密山照料张学良的机会。在密山的月余时间,谷瑞玉有机会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同时,她也为无法接近的张学良找到了一个了解她的机缘。聪明的谷瑞玉已经从张学良的眼神里,隐隐感受到从前在吉林初识时的冷漠和戒意,正随着她与他的接近,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这也正是谷瑞玉所期望的结果。
第一卷 春第二章 雪乡情侣(5)
松花江水面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仍然冰封着。宽坦的江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尽管春天的气息已然来临,可是,在谷瑞玉眼里那积雪和坚冰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彻底的融化和消失。
“我没进讲武堂之前,真正的想法是去当一个医生。”张学良踏着早春清晨的晨雾,和谷瑞玉沿着松花江边漫步。在哈尔滨的日子里,她时常陪张学良在春天的早晨到松花江边散步。这是他们回哈尔滨后每天必有的一次接触。每次见面,张学良仍希望和她谈起自己从前的往事。她知道那是种难得的心灵交流。张学良肯将自己的心里话对一位地位相差悬殊的姑娘倾吐,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证明她们的关系正在起着微妙变化。谷瑞玉已经明显感受到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正一天天的变得坚实。他们的话题虽然还是密山医伤时的继续,但是内容却加深了许多。
张学良对她说:“当时,我真想当个医生,奉天南满洲医科大学,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学医,我就经常到那里去玩。我也想进南满洲医科大学学医,可是我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他说:‘你当医生不合适!’于是,我就想逃到美国去!”
“去美国?”谷瑞玉对张学良曾经有过的经历深感惊讶。她站在江边的栏杆前,用一双惊疑的大眼睛盯着他。
“是想去美国。”张学良伫立在松花江边,脸上挂着笑意,他说:“我想逃到美国去,是想进美国的大学。当时我连去美国的路费都准备好了,美国的朋友们也都欢迎我尽快到那里去。他们还答应要帮助我,当时给我以影响的那些朋友中,有一个人叫陈英。他曾在德国留过学,担任过奉天测量局的局长和测量学校的校长。有一天,我把我想去美国留学的意思说给陈英听,他却对我说:‘汉卿,你太不懂事了。你父亲不是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军人吗?你这样做,你父亲肯定会难过的。我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向你父亲撒谎,就说是为了去当军人才去美国留学的。这样,你父亲肯定不会反对,等你到了美国,你学什么就没有关系了。’我听了陈英的话以后,感到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想以去美国学军事的名义前往那里学医。可是,我的这个计划,并没有瞒得过我的父亲,因为他毕竟也是个军事家呀!”
谷瑞玉听到这里,心绪变得紧张起来,喃喃地问:“你父亲张大帅发现了你的阴谋以后,一定大发雷霆了吧?”
张学良笑笑,他说:“不,父亲他希望我能在政治或军事方面成为他的继承人。当时,我连做梦都想着有一天当医生,想通过治病来救中国,我根本就不想当军人。现在对你说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我当年希望学医,成为救人的医生,结果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杀人的军人了!世间的事情真是阴差阳错啊!”
“当军人有当军人的好处,少帅,既然你的命运如此,索性就当个好军人吧。”谷瑞玉已经感受到了张学良的人格纯正。她为结识这样一位有爱人之心的将门之子而深感欣慰。
谷瑞玉珍惜每天和张学良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她只有在清晨与他散步的时候,才能和张学良在一起。一般的情况下,张学良虽然在哈尔滨养病,可是每天的时间却排得满满的。他有时会在那幢小别墅里召开军事会议,接待从奉天、吉林和卜奎(齐齐哈尔)等地前来的客人。有时他会出席当地官员为他举行的各种酒会,在这些公开的场合里,谷瑞玉是无法出现在张学良身边的。她虽然和张学良已经走得很近,可是,她如若真想和张学良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谷瑞玉自知,在她和他之间仍然还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障碍。她自知自己毕竟是一个“戏子”。在那个社会里,她十分清楚女艺人的地位何等低下。别说自己想成为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如夫人,就是与张学良生活在一起也决非姐姐姐夫设想的那么轻易而举。特别是于凤至闻讯从奉天赶到哈尔滨来探视张学良病情以后,谷瑞玉更加无法在张学良的身边存在。
在于凤至来到哈尔滨以后,谷瑞玉必须悄悄搬到距张学良别墅很远的另一幢洋房里去。因为她知道如若让于凤至知道有位唱戏的姑娘守在张学良身边,那么谷瑞玉将来就决不可能与张学良发生任何实质性关系了。
谷瑞玉住在与张家别墅相隔一条马路的马占山公馆里,每天忧心如焚。她无法过这种见不得天日的生活,她感到于凤至的到来,仿佛有片巨大的阴影正向她的头上覆盖下来,压得她抬不起头。从前谷瑞玉在戏文中时常唱演那些生为姨太太的悲剧,那时她虽也为剧中人物感到悲愤,可是没有现在她亲身体验到的生活氛围,对自己的剌激更加深刻。她发现张学良虽有统帅千军万马之勇,然而却在夫人于凤至的面前格外谨慎小心。当于凤至将从奉天来哈尔滨的电报收到那天,他就来到谷瑞玉下榻的房间,对她说:“瑞玉,凤至要到这里来了,为了方便起见,我想给你另找个住的地方,可以吗?”
谷瑞玉怔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于凤至会在这时候到哈尔滨来,更没想到对自己已经产生了至深感情的张学良,居然会因为于凤至的到来,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