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再一次停下来。赵海民一声口令:“三班准备!”
三班在班长的口令声中带到了靶位前。赵海民来到张社会面前,对他说,班长,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张社会没听明白似地望着赵海民,然后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的靶位上。他终于明白赵海民为什么让三班最后登场了。看来,赵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么啊!他做梦都想着在回到三班的行列里,再当一回三班的兵!……
林连长站在张社会身后,他也明白了赵海民的用意,轻轻一笑,突然严肃地:“张社会,听口令,目标靶位,齐步走!”
张社会浑身一紧,一个立正,齐步走到靶位前,然后自觉地碎步与三班的战士们看齐。林勇与赵海民点头示意,赵海民下达口令:“立正!卧倒!”
张社会随着三班的战士们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体重心前倾,左肘落地的一刹那,身体平卧,左手卡在枪颈上,右手勾着扳机,已是一副射击的姿势,整个动作与三班协调一致。
背后的林连长、马春光等人频频赞赏地点头。赵海民又一声口令:“验枪、装子弹!”
一阵有节奏的响动之后,赵海民吼道:“射击!”
枪声随着话音而起。一阵凌乱的枪声过后,靶场死一般寂静了。其它战士的五发子弹都打完了,张社会却是一枪未发。赵海民、马春光、林勇各自站着不动,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朝张社会看去。张社会扣在扳机处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看在准星处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三班的战士们看着张社会,纷纷把目光投向赵海民。赵海民略微愣一下,轻轻一摆头,战士们像是听到口令,轻微而敏捷地站起来,悄然离开靶位。
只有张社会仍然趴在那儿。赵海民与林勇对视一下,林勇明白了赵海民的意思,一挥手,马春光把部队带走了。林勇也走了。
风吹来,面前的小草一阵摇晃,张社会仍是目光模糊。赵海民抓一把子弹,来到张社会身边的靶位上,严格按照规定程序,卧倒、验枪、装子弹,一拉枪栓,已是眼睛、准星和靶牌三点瞄成了一线。
旁边的张社会眼中的三点一线仍是被泪水模糊着,泪水就在他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打转转。赵海民看也不看张社会,声音仿佛不带感情,道:“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仅仅是因为看病,你不会找部队的。”
张社会的手和身体轻轻颤抖,他无言地听着。
赵海民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部队,想这身军装,怀念过去的岁月,想念军营的一切,想重新回到军人的行列里来,这是许多老兵的梦想,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道理你比谁都明白,那个梦想不可能再实现了……”
张社会在扳机上的手指仍颤抖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现在,边境上有了动静,战争随时会来临,对于一个梦想重新回到军营的老兵,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你像是听到了命令,听到了召唤,所以你跑来了。”
张社会重新睁开眼睛,手不抖了,仿佛平静了,从准星看出去的靶标渐渐清晰起来。
赵海民鼻子却突然一酸:“班长,我们还在这儿,你的兵还在这儿,就好比,你永远在这座军营里……”
“砰”地一枪,张社会扣动了扳机。仿佛他回到了从前。
赵海民也扣动了扳机,“砰”地一枪。
一阵微风吹来,细碎的尘土掠过两双聚精会神的眼睛。两人都异常平静了,仿佛踏着节奏,同时屏住呼吸,从容地微闭一下眼睛,待尘土掠过,眼睛同时睁开,两根食指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两枪,再两枪……
枪声消失了,两人同时缓缓站起来,两双近乎于痴情、肃穆的眼睛同时远远地望向远处山脚下的靶标……
几天后的晚上,张社会端着脸盆到锅炉房洗澡。烧锅炉的苏师傅还记得他,当年他经常带着战士来锅炉房帮苏师傅干杂活。苏师傅把他领到里间,让他随便洗。他关上门,脱光衣服,接了满满一脸盆热水,兜头往身上浇去,感觉痛快淋漓。他往身上抹肥皂时,突然惊奇地发现,胸前的红色斑点不见了!他不相信,反反复复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他回想起,来部队二十天了,夜里一直睡得很好,偶尔感到痒痒一下,特别是近来,他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病给忘了。
第二天上午,张社会没打招呼,一个人跑到师医院。还是那位医生,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兴奋地说:“好了,的确是好了。”
他长出一口气,笑了笑。
医生问:“一直用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吗?”
张社会抱歉地摇摇头:“医生,对不起,我……只用过几次……”
医生百思不得不解:“没有用药?这就怪了啊!不治而愈……真是个大大的奇迹啊!”
张社会站起来:“医生,谢谢您。”
他离开了师医院。
赵海民还曾打算让刘越帮他联系军区总医院呢,看来不用了。可他怎么向他们解释?病了好几年,来部队一住,竟然就好了。他们会不会怀疑他心理有问题?
那天夜里,他琢磨来琢磨去,决定马上离开部队。天快亮时,他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从抽屉里找出一截铅笔和一张纸片,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给赵海民等人留下了一封信。
天亮了,他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屋子收拾一下,没打招呼,就提着小包坐上了部队开往城里的班车,班车驶出营门时,他回头留恋地望一眼营盘,眼角立即潮湿了。到了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快车,他坐上车就回关内了。
赵海民、马春光和李胜利中午才看到张社会留下的那封信。李胜利派一个炊事员给老班长送午饭,结果炊事员大呼小叫拿着一张纸片和一堆零钱跑回来,李胜利看一眼,赶紧把信交给了赵海民。信是这样写的——
海民、春光、胜利,你们好!昨天去师医院了,医生说,我的病好利索了,医生感到奇怪,我也感到奇怪。想了半夜,班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部队之前,班长确实是有病的,二十多天过去,病就这样好了。我就不留了,你们抓战备,身上担子重,不要再为我分心了,我自己走就行。我留下二十块钱伙食费,请你们收下。胜利送的军装,班长带走了,谢谢他。再请你们转告林连长和全连战友,谢谢他们的关照。最后,班长祝你们工作顺利、全家幸福,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再见!
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三人动容地望着张社会留下的那堆零碎的纸币。赵海民感慨万端:“我们的老班长,他还是老样子啊!……”
三
马春光和方敏不断地撮合赵海民和刘越的婚事。那天在马春光家,当着赵海民和刘越,马春光又念叨说,你们可真能拖啊!想拖到啥时候啊?你们看,方敏肚子都起来了,我们就要有收获了!你们也总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啊!
方敏嗔怪马春光嘴上没个把门的,同时又认为马春光说的有道理。马春光问赵海民,是不是恋爱的滋味还没尝够?
赵海民说:“差不多了,今天来你们这,不就是想来取取经嘛!”
马春光立刻乐了:“刘越,真想通了?”
刘越羞涩地点一下头。方敏道:“太好了,我来帮你们操办!”
马春光对她说:“你挺着个将军肚,不够添乱的,还是我来操办吧!”
赵海民说:“也没啥操办的,简简单单就行。”
马春光的思路是,先搞房子,明天,他就去找营房科长,争取他们两家挨得近一点,谁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刘越说:“方敏会做菜,我们跟着你们沾光了。”
马春光顾自往下说:“拿到钥匙,我就亲自带几个兵,帮你们布置新房。你们打好谱啊,月底,或者是下月初,必须把事办了!”
赵海民说:“嗬,这效率,够高的。”
刘越说:“马春光,你怎么比赵海民还急呀?”
马春光挠头:“是啊,他不急,我急什么?”
赵海民道:“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春光给了他一掌:“好啊,你小子,我为你操心,你倒取笑我来了。”
四个人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赵海民和刘越同意办喜事了,这对有名的大龄男女,惹人注目的人物,终于要入洞房了,这对于两个连队来说,都是一件特大新闻。
晚上,刘越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先给父亲讲,她知道父亲那里好说话,而母亲一直对她和赵海民谈恋爱有想法。母亲的意思是,在军区机关找一个,可以借机调回北京,再说,赵海民家在农村,一个堂堂军区首长的宝贵闺女,放着那么多家庭条件优越的追求者不嫁,非要嫁给一个农村娃子,总显得没面子。母亲嘴不上说,心里是不痛快的,最近很少主动给刘越打电话,有时刘越打电话给她,她也是不冷不热。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刘越把电话打到了书房:“爸,向你报告一件事……我们领导和战友们都催着我办喜事……”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办喜事?好啊!……哎,小伙子叫什么来着?”
“爸,你好官僚,不是给你讲过嘛,叫赵海民!”
“赵海民……哎,闺女,领家来看看吧?”
“爸,现在我们部队战备工作抓得挺紧,不好请假,到春节我们再回行不行?”
“好吧。爸爸相信你的眼力,会为我找个好女婿的!给你妈报告一下,看她怎么说,我没意见。”
刘越要的就是父亲这句话。两天后,她趁父亲下部队,又打电话找到了母亲。她告诉母亲,爸爸已经同意了她和赵海民的婚事。母亲冷冷地说,你已经把婚事定下来了,再通知我们,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又是什么?
刘越耐心道:“妈,你想哪去了,是我们领导和战友们催得急!反正海民的照片你也见过了,人品嘛,我心里有数。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个半吊子女婿的!”
“闺女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好自为之吧。”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刘越心里稍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的婚事已成事实,谁也不能干涉了,也便释然了。
他们的新房是一排平房里的两间,和马春光家前后排,想串个门很方便。为了让赵海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