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肺了。这当儿,蓝百岁啥儿也没说,挨个儿抚一下九十的脸,八十的脸,七十的脸,五岁的蓝六十的脸,四岁的蓝五十的脸,,到教火院里把一床新被子背出来,到羊肉饭铺去一阵,那被子不见了,端回半盆羊肠汤。
柳根他爹脱掉一件夹袄去了羊肉饭铺,端回来两碗羊肠汤,还提了两根羊骨头。
杜桩他爹脱掉棉袄,单穿一件布衫去了饭铺,端回两碗羊肉汤,还提了两个烧饼还有半斤炖羊肉。
蓝长寿从儿子脖子取下了镀银项圈,过去换回两碗羊汤,四个烧饼还有半只羊头。
菜地里油亮的膻香雾雾腾腾,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丝一线缠绕着,像麻麻乱乱锈花线。大人们惊天动地的喝汤声,孩娃们低头啃骨头吃肉的细碎咀嚼声,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风,一世界就都成了横窜竖流的羊肉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相互打量,一家家都端着海碗,围在一起,把头勾在碗里和羊肉上,憋着满肚子莫名的愤怨和膻味。最后,就只剩司马笑笑一家了。他既没有往那饭铺送被子,也没往饭铺送棉衣,他蹲在地上直抽烟,把烟锅抽得发了红,冬湿的空气从烟锅上滑过去,吱吱叫着变成淡薄的白烟了。他的五个孩娃站在一世界浓稠的香味里,森、林、木像三株永远萎缩在树荫下长不大的草,蓝和鹿像河边朝阳的杨柳苗,高高矮矮一片,沉沉静静默着,眼瞅着菜地里膻香一团一团,咀嚼声流水样哗啦,到了末尾,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对老大森说,想吃吧,想吃了,再长几岁就轮到你来卖皮了,卖了腿皮你到饭馆吃个肚撑腰圆。司马森便很庄重地向他点了头,对老二林说,想吃吧,想吃了再过几年你也该来卖腿皮了,卖了腿皮想吃啥儿买啥儿。司马林和哥一样向他点了头。又对老三林说,过几年,你哥们卖腿皮时对你和他们一块来,把自己的卖一点,就够你吃饱了。又去把蓝、鹿拦在怀里,说你哥们来卖腿皮你们和他们一块来,只要卖一个人腿上的一块皮,你们弟兄五个不要说羊汤泡馍就是羊肉泡馍也能吃个够。蓝和鹿便把目光投到三个哥的那儿去,仿佛是寻问他们卖了腿皮让不让他们吃,三个哥又都咬着嘴唇,朝两个弟弟点了头。
司马笑笑就盛了五碗白菜蜀黍糁儿汤给了五个孩娃,五个孩娃就端着碗找了避风的墙下吃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看见蓝四十端着一碗青气直冒的羊肉汤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把羊肉汤碗朝他这边递了递,示意让他过去喝她的羊肉汤,他朝她摇了一下头,把头扭到一边了。可扭过来头,他的目光又碰上了竹翠的白瓷碗。竹翠一边香溢四野地吃着羊汤泡馍,一边把目光深蓝乌乌地从碗沿上边翻过来,和司马蓝的目光相撞时,她朝他撇撇嘴,把羊汤喝得风吹浪打,声音像沙石样打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司马蓝把头,脸埋进自己的碗里了。
也就这时候,从教火院那儿传来了一声唤,唤声红光艳艳,飞到这儿把空荡荡的菜地照得亮光四起,连地里的日光都显得暗淡了。所有的三姓村人,都把碗僵在了半空里,嘴唇僵在了碗边上,目光哗一下投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口,就看见穿一身洋布白褂的一个大夫在朝朝他们招着手。
──听见没?来了一个烧伤的,你们来一个卖皮的。
男人们同时把碗放在地上,同时站起来,朝教火院那儿涌。
──来一个就够了,只要寸半一块儿皮。
唤完话那个医生就走了,男人们便都又把步子淡下来,相互看着不松眼。
司马笑笑就说,我去卖吧,我左腿上还有二寸好皮子,除了毛边,正好能割下一寸半。
蓝百岁说,我右腿后边也正好一块二寸的好皮子,卖了还可以到羊肉饭铺把我家的被子赎回来,加上媳妇不停地怀孕,我也该给她买些补养了。
柳根他爹说,叫我去卖吧,我押进饭铺的袄是新棉花。娃他娘的肚子那么大,连口酸甜都没进过嘴。
蓝长寿说,你们不叫我卖,我孩娃脖里的镀银项圈就没了,没了银项圈,我回去咋儿向我媳妇交待哩,这次怀孕了是她不情愿,是我硬把她肚子逼大的。
闹闹嚷嚷各自都说了一堆理,仿佛要去的不是割自己腿上的皮,而是去白吃一碗羊肉泡馍样。说话间就彼此有些互不相让了,蓝百岁说村长不来就是不行哩,村长来了说让谁去卖谁就卖。说这样吧,今儿这柳根他爹年龄最大哩,今年三十四岁了,活不了几年啦,就听他一句话,他说让谁去卖谁就去卖吧。
所有的目光就集中到了牛把子柳根爹的身上去。
柳根爹说,那就抓阄吧,老办法,谁抓住了谁就去发这一笔财,谁得给所有来的孩娃买些瓜子和糖豆儿。
就都同意了。
柳根爹就在墙边捡了一张纸,叠好撕了十几块,让开始认字的杜柏在随便一块上写了一个字,团起来放到一个帽子里摇了摇,说该过年了,谁家都是一堆孩娃,谁家的女人都大着肚子,谁家都需要一笔钱哩,谁都想发这一笔财哩,听天由命吧,老天爷叫谁发财谁就去卖皮,不让谁发了谁就歇歇腿。然后他望着大家,问谁先抓?说谁先谁后都一样。看大人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时,又看着所有来长见识的孩娃们,说你们都过来,一家出一只手,替爹们把这阄儿抓了去,别让大人们抓着伤和气。
孩娃们就围到了那帽子一圈儿。
柳根他爹说,柳根,你先抓。
蓝柳根就把手伸就了帽子里。
沉默了半晌的司马笑笑突然从人群外边走过来,把孩娃们拔拉到一边,清嗓高腔说,数吧杨根他爹年龄就数我大了,都知道村长死了我想当村长,今儿村长不在,我就把这村长当了吧──我说这阄儿不用再抓了,皮子卖我的。我卖了皮子,除了给所有的男娃买半斤糖豆儿,所有的女娃买一根绸头绳,再把大伙押到饭铺的棉衣、被子、项圈全都赎回来。
所有的目光便哗地一声扫将过来了。
蓝长寿说,笑笑哥,说话算数?
司马笑笑说,不算数我司马笑笑卖了皮子就得破伤风,不得破伤风大年初一我喉咙肿起来。
第五十一章
阎连科
教火院里遍地都是如青玉蜀黍穗一样醒鼻的苏打味,就在那气味中,司马蓝和哥哥们急速地长大了,蓝家、杜家和一村的孩娃们都长了见识明白人世了。
大人们说让孩娃们一个一个来手术房里看看吧,看看有胆了,日后他们就也可以来卖皮子了。医院唯一的要求是孩娃一次最多进来三个或五个,到手术房不能说话,进屋时脚步要轻,要随手关门。孩娃们没想到手术房倒是能让人享受哩,有四盆大碳火架在屋子里,玻璃窗亮得能当镜子用。就在那金灿灿的光色里,在四盆碳火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上铺得又厚又暖,司马笑笑在床上爬着,像爬在火里睡着了,身上盖了白被子,那被子还是洋白布,干净得翻天覆地难找一星尘灰儿。在那被子外,露了司马笑笑的左大腿,大腿被大夫们围起来,有人手里拿了白纱布,有人手里端了洋瓷盘,盘里放了镊子、剪子和令巧的小钳儿。一个大夫说开始吧,手术也就开始了,就让第一批的孩娃们站到房里的墙下边,听那镊子、剪子白白凉凉的碰撞声,看着不断有擦了血的纱布丢在一铁桶里。因为那床上被割皮的是司马笑笑,第一批进去的就是他的高矮一致的五个孩娃儿。司马森在最前,老二林断后,司马蓝在中间。他们进屋看见父亲爬在一堆柔白里,火光像血水一样煮着他,五个孩娃都忽然收住步子,在门口呆住了,每张脸上都哗地惨白了。司马笑笑朝孩娃们看一眼,没说话,微微笑一下,那笑像黄色的落叶一样在他脸飘了大半天。司马蓝觉得浑身冷,身子抖得砰啪响,然捏紧的双手却热烫烫的出了汗。他不敢看那些大夫们,他们衣裳的白色使他感到自己心里像堆满了雪。看不见大夫们的刀是怎样在割动,可司马蓝想起了一年前的冬天,父亲司马笑笑剥一张兔皮时,把兔子挂在一棵树上,磨了菜刀,然后先从兔肚上开了口,左手抓住兔毛,把兔皮掀起来,那菜刀就在兔皮和兔肉的缝里红烂烂地响着把兔皮兔身分开了。他穿过大夫们挤在一起的白褂缝,看到一个大夫手里的刀在半空晃了一下,看见了那刀不是切菜刀,也不是瓜果刀。那刀小的如他自己指头样,薄得像是一张纸,刀刃似乎是开在仅有一指长的刀头上,亮得只一下眼睛就被晃花了。他眨了一下眼,想弄清那刀到底是啥模样,割人皮到底是怎样一个割法儿,可再睁开眼睛时,一个大夫把那条人缝严严挡住了。他紧捏着拳头,硬着耳根,听见了微细的刀动声,像他自己用刀把玉蜀黍叶子割成一条一条那样青冽冽的亮。可割叶进是青淡的藻腥气,然这儿却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觉得两腿发软了,似乎要瘫倒在地上。埋在枕头里的那张父亲的脸,惨黄黄透亮。他看见父亲脸上那薄亮蜡黄的后边,线似的筋脉跳得如弹动的皮筋绳。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每一粒都有半斤重,悬在那儿不肯落下来,压得父亲的脸都变形了。从窗里透过的日光里,飞动的尘星的声音象空气落在地上或撞在墙上、树上一样响,薄亮的皮刀在父亲的腿上来回划动着,那腥红声响在司马蓝的耳朵里电闪雷鸣一样惊心着。有汗从他攥紧的手心挤出来,湿在他的棉裤上。他伸开了手,在棉裤上擦了汗,看见哥哥森、林、木、的脸都被吓得和父亲的脸色一样白,一样挂着汗,弟弟鹿却躲在哥哥们身后,把手捂在眼睛上,轻声叫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