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的修习而言,这就好比不必去拥有蛋糕,也不必吃掉它。”
“没错,我看得出。这很有趣。虽然你或许从来没吃过皮革。”
这话让维罗妮卡大笑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变得挺像个妹妹。和家中雷之外的其他任何人不同,她问了很多关于帕蒂的生活、关于最近发生的那些变化的问题。她觉得无比好笑的部分恰好就是帕蒂的故事中最令她痛苦的部分,而一旦帕蒂习惯了妹妹对她失败婚姻的嘲笑,她就能够看出,听一听她生活中的烦恼对维罗妮卡很有帮助。这似乎为她证实了关于家庭的某种真相,让她得以放松。可是随后,喝绿茶的时候——维罗妮卡强调说她每天至少喝一加仑绿茶——帕蒂提起了祖宅的事,妹妹的笑声于是变得更加模糊,更加微妙。
“说真的,”帕蒂说,“你为什么要为那些钱去烦乔伊斯呢?如果只有阿比盖尔催她,我想她还能应付,但是你也这样做,真的让她很不舒服。”
“我觉得妈妈不需要我帮忙来让她不舒服,”维罗妮卡说,觉得挺好笑,“她自己在这方面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好吧,你让她更加不舒服。”
“我不觉得。我认为我们造就了自己的天堂和地狱。如果她不想那么不舒服,她可以卖掉那房子。我所要求的不过是有足够的钱,这样我就不必去工作了。”
“工作有什么不好的?”帕蒂说,同时听到沃尔特曾经问过她的类似问题的回音,“工作有助于培养自信。”
“我可以工作,”维罗妮卡说,“我现在就有工作。我只是更情愿不去上班。那份工作很无聊,他们像对待一个秘书一样对待我。”
“你就是个秘书。你或许是纽约城智商最高的秘书。”
“我只是期望着可以辞职不干。就是这样。”
“我确定乔伊斯愿意出钱让你回学校,然后找份更加适合你才能的工作。”
维罗妮卡笑了。“我的才能似乎不是这个世界感兴趣的那种。所以说如果我能够自行使用我的才能,那样会更好。我真的只是想不被打扰,帕蒂。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愿望。不被打扰。不想让吉姆叔叔和达德利叔叔得到任何东西的人是阿比盖尔。我只要能付得起我的房租,我才不介意呢。”
“乔伊斯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你也不希望把钱分给两个叔叔。”
“我只是在帮阿比盖尔得到她想要的。她想组建属于她自己的女子喜剧团,去欧洲表演,那里的人会欣赏她。她想住在罗马,受人尊敬。”又是那种笑,“而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我不需要那么经常地和她见面。她对我不错,但是你知道她说话的那种神气。和她度过一个傍晚后,我最后总是会觉得,独自度过那个傍晚或许会更好。我喜欢独自一人。我情愿能不受干扰地想着我要想的事。”
“所以你折磨乔伊斯是因为你不想和阿比盖尔见那么多面?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减少和她见面呢?”
“因为有人告诉我,谁都不见不怎么好。她有些像房间里开着的电视机,给我做个伴。”
“可你刚刚说,你不喜欢和她见面!”
“我知道。这很难解释。我在布鲁克林有个朋友,如果减少和阿比盖尔见面,我或许可以多见见她。这似乎也没有问题。其实,当我想一想之后,我十分确定这样做没有问题。”想起她那个朋友,维罗妮卡笑了。
“可是为什么埃德加就不能像你这样想呢?”帕蒂说,“为什么他和加琳娜不能继续住在那里呢?”
“恐怕没有原因。你也许是对的。加琳娜无疑让人吃不消,可是我估计埃德加知道这点,我想这正是他娶她的原因——让她来对付我们。这是他作为这家里唯一的男孩对我们的报复。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我不用见她,我就真的不在乎,但是阿比盖尔受不了这个。”
“所以基本上,你是为了阿比盖尔才这么做的。”
“她想要东西。我自己虽然不想要,但我愿意帮她去争取。”
“除了你想要足够的钱,那样你就永远不必工作了。”
“是的,那肯定会不错。我不喜欢给人做秘书。我尤其不喜欢接电话。”她笑了,“我觉得人们通常都说得太多了。”
帕蒂觉得她像是在对付粘在手指上的一大团巴祖卡口香糖;维罗妮卡的逻辑线不仅对帕蒂具有无限的弹力和黏度,它们自己之间也一样纠缠不清。
后来,在坐火车出城回家的时候,帕蒂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父母比他们的任何一个孩子,包括她自己,要富有和成功多少倍,而又是多么奇怪,没有一个孩子继承了一星半点乔伊斯和雷的社会责任感,而他们可是一辈子都受到这种责任感的鼓舞的。她知道乔伊斯为此感到愧疚,尤其是对可怜的维罗妮卡,但是她也知道,有这样几个不像话的孩子对乔伊斯的自尊一定是可怕的打击,而乔伊斯或许把孩子们的古怪和无能归咎于雷的基因,老奥古斯特·爱默生的诅咒。接着,帕蒂突然想到,乔伊斯的政治事业并不仅仅造成或加剧了她的家庭问题,它同时也是她从这些问题中逃脱的方式。回首过去,帕蒂从乔伊斯抛开家庭去从政,在为这个世界做些事的同时也拯救她自己的决心中,看到了某种令人心酸,或者甚至值得敬佩的东西。而且,作为一个也像她那样采取极端手段去拯救自己的人,帕蒂终于明白,不光是乔伊斯有幸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她也同样有幸有乔伊斯这样一个妈妈。
然而,还有一件事是她不理解的。那天下午,当乔伊斯从奥尔巴尼回来,对使得州政府瘫痪的共和党议员们怒气冲冲时(雷,唉,已经不会再在一旁取笑她,说民主党人也对这样的瘫痪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帕蒂带着一个问题在厨房里等着她。乔伊斯刚刚脱掉雨衣,她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从不去看我的篮球比赛?”
“你说得对,”乔伊斯立刻说道,就好像她等这个问题等了三十年,“你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我应该多去看你的比赛。”
“那你为什么没这样做?”
乔伊斯想了想。“我无法解释,”她说,“只能说我们当时有很多事需要忙,我们不能什么事都去参加。作为父母我们犯了错。而你现在或许也犯了一些错。你或许能够理解一切会变得多么混乱,多么忙碌。想要面面俱到是多么困难。”
“可问题是,”帕蒂说,“你有时间去做其他事。唯独不去看我的比赛。我不是说每一场比赛,我是说任何一场比赛。”
“哦,为什么你要现在提起这事呢?我说过了,我抱歉我犯了错。”
“我不是在指责你,”帕蒂说,“我只是问问,因为我的篮球真的打得很好。我真的,真的打得很好。作为母亲,我犯的错或许比你还要多,所以这不是批评。我只是在想,看到我有多出色应该会让你高兴。看到我多么有天赋。那应该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高兴的。”
乔伊斯看向别处。“我猜我一向不喜欢体育运动。”
“但你去看埃德加的击剑比赛。”
“没几次。”
“比去看我比赛的次数多。而且你似乎并不是有多喜欢击剑,埃德加似乎也没有多出色。”
乔伊斯的自我控制通常都是完美的,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帕蒂昨夜几乎已经喝完的白葡萄酒。她把剩余的酒倒进果汁杯里,喝掉一半,笑了笑自己,又喝掉另外一半。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妹妹们不能做得好一些,”她文不对题地说,“但是阿比盖尔有次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一件可怕的事,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想哭。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当时阿比盖尔……喝得烂醉。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在努力想要成为一名戏剧演员。有个很好的角色,她以为她会被选中,但她没有。我试着鼓励她,并告诉她我相信她的天赋,她只需要继续努力。然后她对我说了最可怕的一句话。她说就是因为我她才失败的。我,除去支持她之外什么也没做,没做,没做。可她就是那么说的。”
“她解释了为什么那么说吗?”
“她说……”乔伊斯忧伤地望向窗外她的花园,“她说她无法成功的原因是,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我会从她那里抢走它。它会变成我的成功,而不是她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这就是她的感觉。而为了告诉我她的这种感觉,为了让我继续受折磨,为了不让我认为她一切都好,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不成功。哦,我仍然无法忍受想起这些话!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她相信我,因为那不是真的。”
“好吧,”帕蒂说,“听起来确实让人难受。但这和我的篮球比赛有什么关系?”
乔伊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成功,妈妈。这就是怪异的地方。我当时正如日中天。”
这时,突然间,乔伊斯的脸可怕地扭曲了。她又一次摇摇头,似乎心怀厌恶,同时竭力忍住眼泪。“我知道你在成功,”她说,“我应该去看你的比赛。我为此责怪我自己。”
“你没去看其实真的没关系。从长远看,或许可以说更好。我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为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乔伊斯总结道:“我想我的人生并不总是幸福的,或者说轻松的,或者说完全是我想要的。在某个时刻,我只能努力不去过多地想某些事,不然,它们会让我心碎。”
这就是帕蒂从她那里得到的全部解释,当时或者以后。不是很多,也没有解除任何疑惑,但也只能如此了。也是在那个傍晚,帕蒂向乔伊斯说了她的调查结果,并为她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乔伊斯不断顺从地点着头,全盘接受了她的建议。祖宅将被卖掉,乔伊斯会把售款的一半分给雷的弟弟们,然后把剩余当中属于埃德加的那部分放在一个基金名下,他和加琳娜可以从中提取足够的生活费(前提是他们不能移民),并一次性分给阿比盖尔和维罗妮卡一大笔钱。帕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