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明智城的时候，光秀可称‘腰缠万贯’。织田信长答谢明智家出兵的谢礼、斋藤道三亲手赏赐的宝刀，都被他带在身边。“把这些东西全部布施给出云大社，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好些。”他这么说。可是这位武家少爷，一路上毫无顾虑地挥洒钱财，还没走到一半路就把织田信长所赐的金银财宝给挥霍一空。再过几天，斋藤道三的宝刀也被他给卖掉了。接近出云的时候，最后出手的是那辆没卖出几钱的牛车。
“阿国你尽管取笑好了，”光秀赏她一个脸色，“有人要自杀由他去，我反正活得很快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个伊贺的小女孩让我想起了妹妹，心里涌起一股怪怪的情绪。”
“你是说那个阿梢吗？”阿国抿着嘴笑起来。光秀和那个叫阿梢的女孩也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连续几天都象情人似的粘在一起。“原来光秀喜欢那种类型的小女孩呀！”
“你胡说什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逃跑的不是吗？”
光秀和阿国是在某一天晚上，一起从那个忍者村子里逃走的。光秀被阿梢缠住，阿国被迷恋她舞姿的男孩们缠住，两个人都受不了了。想起他们逃得有多狼狈，两人一齐笑起来。
“话说回来，你总说有个住在伦敦的妹妹，伦敦是在哪个国家？”
“英国。”
“没听说过。日本有这么一个国名吗？”
“……没有。”
阿国有一点搞错了。他口中的‘国’和她所说的‘国’，不是一个概念。
“据我所知，你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归蝶。不过名义上是妹妹，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神中却有某种超出兄妹关系的东西。反正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大概正在对归蝶动什么歪脑筋，只是不好意思说明吧。”
“动什么歪脑筋？笨蛋！”
光秀骂了一句，才发现阿国是在捉弄自己，羞恼地追了上去。
阿国娇笑着，早已象云雀一样逃得远远的了。
两个人的后半段旅途，并没有因为旅费短缺而减少快乐。阿国惊奇地发现，她和光秀的友谊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甚至超过了认识两年来总和的成绩。也许是单独相处的缘故吧，她对光秀这个既成熟稳重又天真无知的家伙，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只可惜，他们终于还是踏入了出云国境。望着出云大社的方向，阿国不免有些惆怅。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也许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宿命。她和光秀两个人，无论如何都相隔太远、太遥远了。
并不理解阿国心情的光秀，只知道围着她打转，畅怀大笑。
终于要到了，光秀心想。众神的恩泽之国出云，是日本诸神话的发源地。平安时代曾经有“云太、和二、京三”的说法，‘云太’便是指出云大社、‘和二’指东大寺大佛殿、‘京三’指平安京大极殿。可见古人对出云大社倍加推崇，到此一游，应该会对了解日本这个东方小岛的宗教情况有所帮助。
然而此时，光秀和阿国都不知道他们到达出云国的时机，选择得实在是太糟糕了。
出云国刚刚爆发了所谓的‘新宫党之乱’。以叛逆之罪剿灭了新宫党的尼子晴久，正在四处追杀新宫党的家眷及余党。然而国内有许多同情新宫党的势力，不断有包庇、协助新宫党家眷逃跑的事件发生。出云国内的形势，不久后便成了一片混乱。今天东家被讨伐，明天西家被灭族。新宫党风波的影响已然从月山富田城附近扩散开来，演变成了一场动摇尼子氏根基的政治大动乱。
而出云大社的宗教势力，竟也介入到了这场动乱中来。
随阿国一起来到出云大社的光秀，惊讶地发现尼子家的军队正在社外排列进攻阵形。而与之对峙的，是神社的神官部队。
阿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直朝社内飞奔而去，光秀急忙紧随其后。
“大宫司大人，大宫司大人在哪里？”阿国凄美的声音，在拜殿附近回荡着。
“大宫司大人，在御本殿呢。”不知是哪个神官回了一句话。光秀看到无数人拿着长刀奔向正门，他将阿国扯到一边。
“这里好象要打仗，还是不要进去吧。”
可是阿国挣脱了他的手。
“我要进去看看，”她向光秀哀求道，“这怎么可能？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光秀没奈何，只得跟着她继续往里跑。拾级而上，光秀可以从这里眺望出云大社的正门方向。正门以内，是信教者称为‘神域’的土地。
出云大社，果然是古代宗教建筑的巅峰之作。
出云大社共有四层社门。延正门而入是铜鸟居，在拜殿前面有一大片空地。越过拜殿再往上是八足门，再往上是楼门。楼门两旁分别有门神社、筑紫社、御向社、天前社以及东、西十九社等诸多神社建筑。从这里穿过楼门，御本殿就在眼前了。
出云大社的御本殿高十六丈（四十八米），超过了东大寺大佛殿（十五丈）的高度，在当时是被称为‘天下无双之大厦’的当世最宏伟的宗教建筑。站在大殿之下，光秀也禁不住赞叹出声。那是精雕细刻、木梁结构的东方风格古建筑。
没有受到阻挡，阿国直接进入了御本殿。御本殿供奉的是出云神话的主神‘大国主神’，此外还有御客座五神。在御本座前，光秀看到一个老年神官被其他神官们簇拥着。
“大宫司大人，您没事吧！”娇喘未定的阿国，上前给老神官行了个礼。光秀在她后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神官。宗教方面的事情他也渐渐熟知，比如说佛教天台宗的领袖叫‘座主’，佛教本愿寺的管长叫‘门迹’。
而出云大社的最高神官，则称为‘宫司’（ぐうじ）。宫司是一个姓氏，据说为古代神裔。宫司家的子孙，代代延续着守护神域的任务。
“是阿国回来了吗？”老宫司望过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你可来得不是时候。再来晚一点，倒可以帮忙重建神社。”
阿国心中一凛。大宫司大人的话，仿佛在预告出云大社某种不幸的命运已无法阻挡。这可怎么好？阿国有些慌张地想道，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呢？
这时候，外面有年轻神官跑了进来。
“大宫司大人，”那神官全身是血，仿佛是刚刚从地狱里布道回来。“尼子家的军队，已经杀进神域了。”
“终于，还是来了吗？”老宫司的声音震颤而如悲霖，“尊敬的大国主神呀，请原谅玷污神域的凡人吧！”
老宫司摇起了胸前的御铃。仿佛是一种暗示或者信号，更多的护寺兵急奔而出，直奔荒垣正门方向去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光秀浑浑噩噩的，完全没有搞清楚。他只是朦胧猜到一场触及神域的战争，似乎莫名其妙的就开锣了。
第三十六章 神域（中）
第三十六章神域（中）
对的。从美浓到出云，从凡人的土地到神佛的居所，莫名其妙的战争无处不在。
然而，这已经不再是他的战争。光秀想道，离开了城堡的他，已经和这个世界的战争断绝往来了。
阿国跟随老宫司而出，风姿绰绰地站定在御本殿之外。这里是观战的佳所，可以看到拜殿前面正在发生激战。尼子兵突破了正门和铜鸟居，护寺兵在拜殿前形成一道防线。
杀声震天，神域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狱。
“大宫司大人，看来拜殿也要守不住了，您还是快点离开吧。”几个神官在大宫司面前，不住催促。
老宫司并不理睬那些神官，只是转头朝向身后的阿国。
“阿国，你随护卫女人小孩的神官一起从御本殿后面进入八云山。”
对了，应该这样，光秀也在心中着急。
“不，阿国从小受大宫司大人的恩惠，今天亦要陪在您的身边。”阿国却翩翩然行了个礼，“还是请大宫司大人，您先退入八云山吧。”
正应如此，大家一起退走算了。反正尼子军攻进御本殿，还能放火烧了这珍贵的历史遗产不成？光秀在心中更加焦急地催促。
“我不能走！”老宫司微笑着摇摇头，对阿国说道，“在尊贵的客人到达之前，必须守住这里。”
光秀从没见过宗教战争，或者宗教与世俗之间的战争。在些之前，他还以为东方的宗教如佛教、道教、神教，都是与暴力绝缘的。
可是光秀对眼前两股力量的强弱和战事走向，还是能判断得清楚的。
目前的战况，是尼子方绝对优势。从人数来说，出云大社方面其实并无劣势。可是尼子家出动的是训练有素的武士，而护寺兵大多数是敬神的神官，还有附近临时召集的信徒。从战斗力上来说，差距非常明显。
此外更重大的差距，是双方的武器。护寺兵所持的武器多为长柄大刀，称为‘薙刀’。这种武器在镰仓幕府初期还算是主战武器，可是后来就被长枪所取代了。
此时，尼子方的长枪兵队列整齐地向前推进着。日本战国时代所用的步兵长枪，枪身足有五米之长。长枪一致向前组成枪林，长度不足两米的薙刀根本无法递近。护寺兵们即使英勇地冲上去，也无法阻挡枪林的前进。反而因为相互拥挤、无法躲闪，被荆棘般的枪林压将上来，螳臂当车似的被刺死无数。
在长枪队后面，更有弓箭队的列阵。仰角四十五度射向空中的箭支，总是毫无差错的落到枪阵前面，护寺兵们的头上。随着枪阵向前推进，弓箭队也在步调一致的前进着。他们射出的箭支象雨点般落下，惨烈的叫声在枪阵前此起彼伏。枪兵踏过濒死者头顶，举刀武士会将受伤者逐一残杀。士兵们的行动显然是经过演练，整支部队便是一部非常精准的杀戮机器。在尼子兵踏过的土地上，抵抗者宛如在用尸体拼凑一幅超现实主义派的晦涩画卷。
看到这种情形，老宫司身边不断有神官掠出阵去，带领一批批的护寺兵前往拜殿增援。御本殿前的神官人数逐渐减少，惨烈的战局却依然没有半分变化。
他不会再介入永无休止的无聊战争中，光秀对自己说。只是觉得阿国楚楚可怜的眼神一直在瞟他，那眼神，让他有点难受地低咳了一声。
“宫司大人，请问您为何要介入俗世的战争呢？”
光秀的突然发问，引得周围的神官们齐刷刷向他瞪了一眼。在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