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笑意盈盈,饱满壮硕,两眼似睁似闭,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涞滩码头和码头下面的江流汇合处,更宽阔的水面和漂浮在辽阔水域之上的远山和天空。那里,万山丛中,日夜不停地奔腾着一条汹涌的大江。离涞滩码头不远,有座经年失修的断桥。那是水英被廖佐煌的家丁暗杀的地方。现在人称鸳鸯桥。鸳鸯桥一带总是碧水清清。江水在涞滩码头的水面上打着旋涡。多年后,旋涡把码头上的乱石冲刷得干干净净。几百米开外的鸳鸯桥一带,清水中的荷叶已经绝迹,又长出一大片水葫芦。夏天,碧绿的水葫芦,在如洗的天空下静静荡漾,十分诱人。水葫芦开着紫色的花,幽静神秘,十分惹眼。一场大水把水葫芦冲得布满涞滩码头宽阔水域。秋暮,或者晚冬,月光皎洁。住在大佛寺以东涞滩小镇的居民们,到江边码头游玩,观赏月色下的美妙江景。人们常常看到一对野鸳鸯在鸳鸯桥宽阔的水面上轻轻游荡,紧紧依偎着,情深意长的样子。
野鸳鸯的意象,珍藏着人们心底里的祝福,那就是当年王伯瀚和柳水英的显灵和化身。
“造孽啊!他是凶死的!”
如风老辈说。
“他是花死的!”
涞滩镇的老人说。
凶死,就是挨了枪子。花死,则为女人而死。无论凶死,还是花死,他们都为情而伤,为情而殁。
王伯瀚,地下党假扮的军师,或者,军师假扮的地下党,曾引诱廖佐煌的干女儿。又有人说,不是干女儿,而是廖佐煌许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妾中的一个。会唱歌,会说英语,会画画。当年在廖佐煌省城的公馆里,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那时,王伯瀚是乌溪小镇最有文化的年轻后生。他爹曾把他送到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去学习音乐和绘画。
他们的生死和爱情,都曾是这一带山水的绝唱。
许多年过去了。王伯瀚怎么还活着?而且,他的活着给小镇老街老屋的拆迁,乌溪小镇红色旅游开发,带来了机遇,还是带来了麻烦?他女儿要回来买下东头绣楼老屋,还要在老屋地基上修建更大的别墅。唉,如今的世事,真难以预料。
多年后,二○○×年。我到石达开和红军都走过的那片山水,彝汉混杂地区,大渡河泸定桥安顺场一带,为完成新的《国色Ⅱ号》系列绘画作品采风写生,结识了一个朋友,彝族小男孩依嘎。依嘎刚上本地师范学院,读中文,并写诗,自己谱曲,唱歌。
“我爷爷是土匪。”
依嘎说。
“他教我奶奶种鸦片。我奶奶很勇敢,枪管抵住我奶奶的额头,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晚,大渡河水奔涌地流,营盘山上的偏北风,呜呜地吹。营盘山,位于安顺场背后半山腰,面对滔滔大渡河,是当年石达开安营扎寨,最后全军覆没之处。
第二天,风和日丽。晚上,我参加一场彝家简易的篝火晚会。依嘎遗憾地告诉我:
“我姐姐没来,如果她来,其他那些彝家姑娘的歌,都别唱了!”
“为啥呢?”
“我姐姐的歌,全是我奶奶教给她的。那本土本色,可真是绝了。”
那晚,回到大渡河酒店,我梦到了一座山,一座青翠、旷远的山,营盘山背后的紫色十里红山坡。依嘎说,那是他爷爷、奶奶种植过鸦片的地方。
春天,杜鹃啼血,苍鹰盘旋。紫色十里红山坡,一片罂粟花的嫣红与艳红。那可是她奶奶,遥远、深情而悠长的歌?
原来,或者后来,乌溪小镇东头绣楼,女儿泉和大渡河宾馆,莫西小镇山寨木楼……我都曾见过并认识了依嘎的姐姐,一个心灵、歌声和身姿,都像云雀一样轻盈的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
那年春节,我在乌溪小镇上过得十分黯淡。郎天裁因为小镇旅游拆迁与发展规划,到万年台区上、涞滩镇县上和更远的省里市里去,奔忙盖章、规划说情,当然也免不了请客送礼、喝酒打牌去了。如风老辈已风烛残年。不过,小镇特色名菜,毛血旺、河水豆花和肥肠汤,十分合我的口味。哪怕是春节,小镇上做这道名菜的柳家大嫂,郎天裁的妻子,人称六指,也扎了点点油污的白色围裙,在皂荚树下的小餐馆里,十分殷勤地忙碌。猪血从是镇西口河边刚杀出来的毛猪身上取下来的,热气蒸腾。白花花的米饭,散发着河对岸桑林坝稻谷的清香。柳嫂的女儿,柳叶儿,她为什么没随郎天裁姓郎,而姓柳?在万年台读小学,十一二岁,像段细柳,亮着雏眼,在湿润的屋檐下那排汪着清水的瓦盆丛中忙乎着,喂养刚从河里捉捞上来的泥鳅、鳝鱼、田螺和虾米。那些来自大自然的生灵和柳嫂的女儿一样,皆水灵无比,鲜活无比。吃过早饭,撑了绿伞,沿着细雨迷蒙的小巷,穿过古老湿润的青石小桥,迈向桑枝肃立的对岸,信步走在种植着过冬植物的田畴。细雨如梦,轻轻滴落在田埂、桑枝、蔬菜塑料棚和绿伞顶上,滋滋有声。雨点斑斑的小河,如烟似梦的山水,细雨中的小镇,绵延曲折,高低不等的吊脚楼,纷纷绕绕,错落有致。
这就是生命!
乌溪小镇,我们家族生命的舞台。我知道如风老辈和郎天裁镇长,为什么那么怕已经死去的王伯瀚回来。原来,这个小镇的大部分房屋,以东头绣楼为中心,大都是王家财产。没有等到土改,王家就没了人烟。那时,镇上住着的王柳两家。王家的儿子娶柳家的女儿,延续下来,王柳两家实际是一家。只因时世动荡,此消彼涨,才演化出绵长小镇王柳家族前辈后生不同的故事。王家祖上是
文化人,秀才兼烤酒;柳家祖上经商,地主兼贩盐。他们两家互相竞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直到解放,王家人已绝迹,逃走的小儿子王伯瀚被打死。接着,十里山乡的山民纷纷搬到小镇。因为曾当过廖佐煌的管家,如风老辈也在镇上分到了立足的房产。廖佐煌的老家廖家大院,坐落在离小镇不远的万年台歇马场。廖佐煌历来对乌溪小镇虎视眈眈。可惜已经解放。那时廖佐煌在县城省城,还有更多更漂亮更气派的公馆。和大多数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着的家族一样,也许,到了一九四九年,他们都来了一次重组。重组之后,贫富均等,相安无事,艰苦而平淡地过了好些年。这不,改革开放、红色旅游,过去的人们,影响这个小镇生存发展的人们,跑的跑,死的死,但毕竟也有生命的活力在涌动。它那不可阻挡的变革,即将到来、已经到来。
而小镇镇长郎天裁,也许就是促使它到来的一股力量。
啊啊,望着细雨如烟的小镇,这是什么生命呢?它就在这细雨微风中,在廖佐煌未逝的亡魂、王伯瀚神秘的幽灵、郎天裁盖章规划、请客送礼忙碌的身影中到来,或延续的么?这种生命,只有清香的稻米,镇西头六指柳嫂家门前的火炉,那口大黑锅里飘着猪油葱花,紫黑豆腐块一样泛着亮光的毛血旺,和房檐下细柳一样的叶儿姑娘雏鸟明亮的眼睛,乌溪河里捞起来的泥鳅、鳝鱼、田螺、虾米,是世世代代、永远不变的生灵,或者遗产么?
我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呢?
不仅家族,更重要的是作为画家,柳偃子我自己。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准确地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那组引起轰动的军事题材《国色Ⅰ号》油画系列作品,展出发表获奖以来,我心里有种若明若暗的感觉,哪怕自己的脚,明明踩着土地,身子却不知飘在哪里,飘向何方。也许这就是永不满足的艺术感觉,或者,更可怕的,是我对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绘画作品及其价值,产生了怀疑。加上情感爱情的不顺,我甚至开始怀疑起了我的存在价值——生命本身!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像个画家,而像哲学家。《国色Ⅰ号》完成后,更多时间,我不是绘画,而是读书。读文学,读哲学,读中国西方艺术理论经典。我想,画家应该读哲学、精通哲学,而绘画的最高境界,则是用画笔在画布上直接涂抹形象的哲学。哲学家常怀疑生命存在,但对自己的学说深信不疑。而画家,可能怀疑的不是存在,而是绘画本身。先锋前卫新潮
行为艺术,一天一个花样,这么弄不行,那么弄也不行,不正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绘画和心中想要的那种艺术,没有把握么?
这不是行为的困惑,而是思想。
有什么样的思想,不使人困惑,同时,有什么真正的困惑,不使人产生心灵雀跃呢?
画家柳偃子撑着绿伞,行进在晚冬的小镇,蒙蒙细雨中。
一般算来,我应属于高干子弟。高干子弟,在常人眼中,或经商从政,腰缠万贯,颐指气使,或纨绔子弟,泼皮无赖,霸占民女,但这一切都和我无关。因此,我这个高干子弟,当得并不十分正宗。
对所谓高干父亲,我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印象。说起来,我父亲那架“英雄的老风车”,小名瘦狗,大名刘正坤,名义上的某某军医学校校长,也的确应该算一位高干。那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寂静的东郊。山清水秀的某一角落,由清代某王府改建成的某某军医学校后院,一座林木森森掩映下的暗黄小楼,就是我家的住所。略显破旧,倒也整洁。小溪门前流淌,秋天枫叶如火,春天油菜花开。奇怪的是,那些油菜花,都是我父亲亲自栽种,而且,一种就是一辈子。小溪边种油菜,几乎是他春天里唯一的作业。这是一种象征性的作业。手扶小月锄,“咯咯咔咔”,虚弱的身子,仙鹤一样傲立,虔诚满意的神态,颇得陶渊明“草盛豆苗稀”的遗风。现在,暗黄小楼和门前溪边的油菜花,在我印象中,已和我对父亲经历的了解一样模糊。我只记得父亲,一个高瘦的男人,那时,大约“文革”前吧,他还不是老人,几乎没怎么上班,很少说话,说话也是瓮声瓮气,间或一阵猛咳,“咳隆咳隆”,这就是我尊称他为“英雄老风车”的原由。说实话,现在想来,我的尊称中,也暗含着对他的崇高敬意和深深怜悯。后来,他说不动也咳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