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涪陵有时代表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石梁却证明了一些别的追求可在此繁荣,发展。诗歌和书法乃是孤独流放中的传统消遣,而许多当地官员留下的铭文都是美的杰作。朝着西端的位置,四个大字风格独特:“大江永年”。这刻文的具体日期不可知了;它乃是在国民党的年代的某个时候,在1930或40年代,而其书法中独特的笔划属于狂草风格。最后那个年字,一条长直的线拖下,仿佛一把指向江水的匕首。
也许石梁最著名的书法乃是唐鲤鱼上方不到二十英尺处的四个大字。这些字一个个攀上,其风格乃是行书。在铭文之间,青苔冒出,“中流砥柱”。
作者叫谢斌,是涪陵地区一位著名的书法家,而他的技艺替他赢得了“圣手”之名。他在1881年刻上了这些字,那是在清朝,这风雅的镌刻唤起了记忆,在一个世纪前,当这里的柱子稳稳拿住时,中国却陷入了无穷的麻烦当中。鸦片战争打了,输了;太平天国起义被镇压下去了,然而代价高昂。欧洲的强权控制了中国海岸的所有港口。政府用于海军现代化的钱被移作为慈禧造新的宫殿。十三年后,日本入侵了朝鲜,把朝鲜半岛和满洲南部都夺了去。但白鹤梁还是如常浮出水面,而涪陵圣手留下了他优美的笔迹。
一艘俄国造的水翼船经过了石头的背面,朝重庆而去。船身带动了水位上移,浸没了石梁的低处。游客们赶紧往高处躲避,笑着,而白色的浪花击打着铭文和鲤鱼。然后浪花消失了,铭文再度清晰在目,而大江如常的,永远奔流。
第四章
三峡大坝
我教写作课时,所用的一本教材,乃是中国发行的,称作“写作手册”。和我们用的所有书一样,其政治意图从不忸怩,而关于议论文的那一章,选用了一篇模范文章,标题是“三峡工程是有益的。”
这是篇标准的五段式的文章,而开篇的部分解释了导致人们反对工程的一些风险:被淹没的景观和文物古迹,受到灭绝危险的生物种群,地震的威胁,山体滑坡,或者战争摧毁大坝将导致一个四百英里长的湖泊。“简而言之,”第二段总结说,“工程的风险可能会大过它的效益。”
接下来的两个句子提供了过渡。“这些担忧和警示乃是有依据的,”文章继续道。“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而作者接下来便描述种种效益———更多电力,改善的交通,更好的洪水控制———而最后总结时,断言三峡工程利大于弊。
对于教这么一篇模范作文,我有些良心上的不安,因为这文章涉及的题目,自从1987年后,在中国便禁止公开辩论了———这看上去乃是对所谓议论文脸上扇的一记耳光。说得糟些,这是一个宣传的练习,即便从最好处去看它,也不是特别有公平精神。但我没有别的教材用于上课,而事实上,若不考虑其政治议程,这文章倒提供了一个模范的篇章结构。我的工作室教学生们如何编排组织作文,是以我便教了它。我揣度说,没必要因噎废食。
我受到了惩罚,那句过渡的句子,在余下的整个学期中,感染了我学生们的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机械式的学习,这意味着,他们跟随范本到了剽窃的地步。他们相互抄袭也发展成了嗜癖;从两三个学生那儿收到一模一样的卷子并非罕见。在这种行为中并没有一种真正感觉到做错事的意识———从他们一上学开始,就被教着去效仿模范,去拷贝东西,而且无条件地接受老师所教的,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当我告诉他们那篇三峡的文章是一个好的范本,他们仔细聆听,在未来的功课里吸取采纳了其精微的差异处。我布置了议论文,关于学生是否应当被要求去做晨练,而他们中的许多开篇布局就由描述早晨例行功课的好处说起。在那结束后,他们便开始转变风向:“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甚至那些表达了相反态度的学生也用了这相同的过渡。之后我布置了一个作业,关于哈姆雷特的性格,而他们列出了他的缺点———优柔寡断,对奥菲利娅的残酷———至此许多的文章都看似不错的卷子,直到,突然间,那句该死的句子不知从哪儿飞来,“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我开始对这表达感到恶心,而且我重复告诉他们说这是个糟糕的过渡,但它总是不断重现。最终,我放弃了,安慰着自己,心理阴暗地想象某天,当大江上堤坝建好了,长江水位升起,将把这些所有的写作手册卷走,在大坝七亿瓦的涡轮机上砸个粉碎。
这当然只是幻想———新水库会导致江面上升,但不会爬到教学楼那么高。我的有些学生说它甚至不会升到河东区的一半,而其他人说它会淹没整个邻近社区,一直上升到学校的前门。没人确知到底是怎样,没人在意。他们已经被告知说,大坝是有益的,那就够了。
而在城里,我明确知道新长江的水位会到哪里,因为在那里有许多的标识,关于其未来水位上升。其中之一在涪陵的旧城区,红色的漆涂在了一家小食店的一侧墙上。下城区的中山路上也有一处标识,这条路乃是码头上第二大的路。
这些标识都用巨大的红字说了同一件事“177米”。这数字代表了未来水库的水位,在其最大容量时,可以上升到海平线的177米之上。在长江两岸所有的居住区都有类似的红色标记,往下游走,这些数字稳稳地沿着山坡往上走,直到最后,去到像巫山那样地势低矮的城镇,标记的位置远远高过了城市,意味着,一旦大坝在2009年达到了其全部容量,什么都不会留下。
因为涪陵乃是在大坝地址的上游三百英里处,江水的上升在这儿的效果远不及巫山那般戏剧性。但即便在涪陵,红色数字的阴影还是预示着巨大的改变,拿白鹤梁来说,新水库的表面将高出唐朝双子鲤鱼130英尺(40米)。
有时,当我在城里,我会停下几分钟,端详这177米的红色标记,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在小吃店外,孩子们在玩耍,棒棒军在石级上背着货物,小店的女主人在门口煮一锅黄豆。中山路上,失业的劳工拿着锯子和油漆刷子站着,寻找工作;擦鞋的男人和其他小摊贩在标记边摆开他们的货架;然而在十年后,所有这一切都将沉入新水库的水面之下。沿着下坡路走去,我能看出城市里将有那么多地方要受到影响;老城区的绝大部分,以及它那些木瓦结构的建筑,中山路上的整个商业街,以及江滨路。它们都是城市里生气勃勃的地段,而人们好像总是太忙,没人会看两眼这些标记。江水直到2003年之前都不会上升,对涪陵的居民来说,时间很长。他们有别的事情去担心。
他们还得到了政府的承诺,要修建一道新的堤坝,在涪陵周边保护这些低洼地区。每次我向人们问到三峡工程,他们总是耸肩,说城里会建一高达45米的水坝,这就是说新的三峡大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家。但关于这堤坝的细节极其模糊。它会围绕住整个城市吗?什么时候修建?如果有人在家边上修一道45米的高墙,会不会暗得吓人,很不愉快?而且,安全呢,你能真的相信这水坝?每次我问到这些,没有有任何答案,而且似乎没人对这些疑问有兴趣。这里会有一座水坝———那就是他们知道的,那就够了。即便在我1998年夏天离开涪陵时,堤坝的建设也没有开始,但我还是没有听到担忧或关切。
我听到最多的,还是关于大坝的好处,而且都跟从着我那课本中的文章的那三点:电力,洪水控制,交通。对涪陵这种地方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重要的议题,若考虑到这三点,新大坝的确会带来显著的不同。迄今而止,它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水力发电大坝,而它的墙将有胡佛大坝的六倍那么长,三峡大坝的二十六只涡轮机将发出180亿瓦的电力——相当于十个核反应堆,足够将中国的GDP增长10%。长江夏天的洪水,在过去六十年里造成33万人的死亡,在大坝下会得到更好的控制。它会将重庆转变为一个海港城市,当万吨货轮溯江而上的时候。
这最后的一点对涪陵有着特别的利益关系,因为大型船只无法在所有季节里上到重庆。两城之间有些狭窄的河道,有猜测说,涪陵将成为一个重要的码头,为那些大到无法抵达重庆的船只服务。这将是个重大的变化,而涪陵,以及其轻度污染的乌江,此前在四川的交通网络中,只扮演一个相对较小的角色。更重要的,这一新的地位将结束涪陵的孤立状态。当我抵达涪陵时,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直达公路已经开始动工,有人说在2000年会建铁路。对涪陵人民来讲,这是期盼已久的改变;很快,他们的城市将不再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江城,而他们不用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不用依赖江上的慢船。
然而,与此同时有另一个明显的问题:你能真的相信长江边的所有人——那些船长,生意人,害怕洪水的农民——不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了么?或者,随着驯服长江的努力进行,发生灾难的可能会上升,大江还能受到控制么?大坝乃是建设在一个地震发生带上,而关于山体滑坡,造就出巨大浪涛,这不稳定的峡谷可有一段很长的历史了。而且长江不单是水而已;它携带的淤泥多过密西西比河千倍。重庆和涪陵这样的城市将它们的生活垃圾排入江中,或多或少未经处理,再加上工厂的污水,这里有猜测说所有这些淤泥和垃圾将在大坝后堆积起来。万吨货轮在四百英里长的沼泽地里可发挥不了什么运输作用。
为了这些那些的原因,长久以来,这项目引发了人们启示录般的灾难预期,在外国和中国专家的眼中都有。他们看见了一个破碎的大坝,一个淤塞的水库;他们警告说升起的江水会带来新的毒污,那些本是留在江的两岸的。水库会淹没13座城市,140个镇,1352个村庄;它会吞没650个工厂,以及139座电厂。在过去上万年里,河谷乃是人类文明的家乡,而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