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这样,这次都提拔你了,你怎么反倒没精神了?
他说,我这份纪录交给了人事处,因为,我现在吃不消多说你,但我不说你,别人会说我,这个月奖金怎么算,让人事处决定吧。
我很奇怪,自己这次居然没不高兴。
我告诉他,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星期迟到,是因为我天天晚上在医院陪丁宁,他病得很厉害,上周胃里动了刀,你知道吗?
钟处说,什么病呀?
我说,不是什么好病,他家人为了瞒他,所以也瞒着别人。
12
这一周,每一个晚上,我确实在医院里陪丁宁,因为她老婆一个人陪不过来,身边还有一个2岁的儿子晚上要管。她背地里哭伤了自己,因为诊断他是胃癌。看着他一家人眼下愁苦的模样,我就让她白天陪,晚上我来。
他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我们对他说好的,但我估计他心里可能有数。
他说,你们别骗我。
他说,怎么你来守夜,怎么好意思让你来守?
我说,你啊,现在是正科级了,我要巴结了,你别赶我走。
他有点高兴。他说,我想可能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可以出院了。
我看他好像在观察我的表情,我赶紧装没在意,和他说别的话题。在医院的这些夜晚,我们不太扯单位的事,因为我们过去扯得太多了,现在,在飘着药水气息的病房里,我们回忆得最多的却是当初我们刚进单位时那个阶段的事,一块出去泡妞,一块周末去大学舞厅跳舞,长假时一块去南京玩,每天晚上坐在集体宿舍的床上胡扯政治、股票以及做点什么可以挣钱……
他说,那时候真好玩,刚毕业的那几年最好玩了,人这一辈子好玩的时间不是太多,中国人好玩的时间真是太短了,读书的时候,考试那么苦,不觉得好玩;工作最初的那几年,自己没什么压力,也没人当你回事,也没人打你主意,是最好玩的,但一过五年就不好玩了,什么滋味都来了,就不好玩了,中国人好玩的时间真是不长啊。
每天夜里当他熟睡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边上打个瞌睡,许多人以为我是他的弟弟,我想,一年前,我们还是互相提防的对手,再早两年,我们挤在一个办公室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人怎么会这样的?也可能挤在一个办公室里空间太挤了,拥挤感会对人的心理造成压力,让人与人产生心狠和紧张?而现在,在医院,我想着他以前“在马岭镇打电话给钟处说我不是”、“新官司上任在我面前找感觉”、“在领导面前巴结得像穿花蝴蝶”等等不是,都像羽毛一样轻飘起来,我对睡梦中的他早已没了怨感……
我发现,在病痛的迷糊中,他好像总在惦记着家里的一些东西,比如冰箱里的面条、酒、面包、花生、山核桃什么的有没有过期。他来自农家,我理解他。物质在一代代人心里,可能从来就占据着巨大的空间,而这个空间的逼仄,就像办公室的拥挤一样,也常会让人彼此焦虑和不善良。面对不知病情的他,面对睡梦中他苍白陌生的脸,我常常感叹不息。
13
我坐在办公室。钟处给我的脸色依旧,但我好像对此已迟钝了。
陈芳菲说我怎么总是在发呆。我说,没有呀,我没觉得,你们千万别觉得我在打什么算盘。
陈芳菲叫起了,哟,我可没这样觉得。
正说话间,钟处进来了,说,开会。
这个会议是各部门对中层领导进行民主测评,测评的对象是处长钟处和副科长陈芳菲等几个。
测评表由我这个助理分了一圈,每人一份,无计名填写。
这表要填的内容很细,许多人在写着,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新来的大学生汤海生在问“这格填什么这格填什么”。瞧他那认真的模样,我让他随便填。
大家填完,我把表收起来,放在桌边。我想等一会儿到楼上人事处去交掉。没想到钟处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他对我说要看一下我们部门填的测评。我愣了一下,说,这可能不行吧。
他的眼里我有熟悉的强势,他盯着我说,怎么不行,我是这个部门的处长,我得知道第一手的信息,这对工作、对了解部门同志的想法是有用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的强势近来常让我遏制不住自己的犯倔。我说,那我得问一下人事处的同志,这可不可以。
我就拎起电话打过去。钟处在一旁的脸色很难看,所以我没多看他。人事处的裘处长说,这不行的。
我放下电话。对他说,他们不同意。
我往外走,我知道他愤怒的目光停在我的背上。其实,我今天原本没想伤他,我在这里发倔只是因为心烦,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照顾丁宁没睡好,所以看着腻腻歪歪的事儿就想发火,就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然,钟处肯定不这么想,他肯定认为我是谁谁的革命小将,他认定我翅膀硬了,由他去想,我烦了你就别来理我。
人事处打电话来找我,要我上楼想了解一下刚才这事。我说,我不来了,反正他是想看。
人事处长有点犯难,他说,是蔡局长的意思,要了解。我说,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又没看成,怎么,你们还要弄得像真的似的。
后来人事处还是找钟处上去谈了谈。钟处下楼后,脸色发青。我看着他进办公室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觉得我有点犯傻,我对着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我记得自己重返综合处第一天就提醒过自己千万别和他冲撞,因为我们撞得头破血流,偷着乐的是蔡局和陈方明。今天我一失控,就真的成了革命小将。
14
与白天在办公室的烦闷相比,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医院。
这些天,我向单位打了招呼,请了几天假在医院陪服丁宁。单位里的人说我思想好。汤丽娟托我把她编的一顶线帽带给丁宁,她说,他化疗用得着。她说,以前看不出你们这么哥们。
我想,我思想好不好天知道,我只觉得坐在病房里和他聊聊天,比呆在办公室内和钟处犯冲好,在这里,四下安静,能让我慢下来,坐在丁宁的边上,帮他们夫妻一把,让我觉得自己这阵子还有些用。
丁宁已经开始化疗了。他的头发没了。他戴着汤丽娟的帽子,在床上显得很安祥。他说,这些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说,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放牛,七八岁的时候,有一阵突然明白了人有一天会死的,心里对死亡充满了恐慌,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阶段,是不是人都有这么一个时期?有一天我越想越怕,就坐在烟草地里哭泣,结果牛跑掉了,我一边哭一边在田野里找牛,一边害怕遥远的死亡一边害怕回家……他虚弱地笑着对我说,是不是人只有在童年时代或者快死的时候才特别关心生死问题?平时忙忙碌碌,是无暇顾及这些的,小时候大人对我的恐惧总是嗤之以鼻,事实上我长大以后也很少想到死亡,而是像多数农家子弟一样,想着锦衣还乡的戏剧性……
化疗消耗了他的体力,他的声音从没像现在这样缓慢,他让我觉得很生疏。我们在一幢楼里呆了10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他陌生,也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在静下来。
他总是想从我们嘴里探出自己的时日预计,他笑着说,医生告诉我要慢下来,慢下来,我也想让自己慢下来……
那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路过中央广场,在人潮中,我突然听到了丁宁少年时代对死亡的哭泣。
15
我跑回单位,去人事处。
我问他们, “首席调研员”的聘书都发下来了,但为什么丁宁的“调研主任”还没发啊?
他们就冲着我笑,他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丁宁得癌了呀。
我说,但他还活着。
他们说他们也没办法,哪有任命得癌病的。
我说,以前分房子,只要退休员工人还活着,还有一口气,也是要分给他的,现在丁宁还活着,不就是发一张纸吗?
他们对着我笑个不停,他们说,你别缠了。
我一遍遍地去找人事处,我说,不就是一张纸吗,有什么好那么顶真的,发给我吧,我拿去给他看一眼,就拿来还给你们,不就得了。
他们看我急的样子,笑坏了,他们说小贺你怎么这么好玩。
我悄悄找人事处副处长夏燕,我说,你悄悄给我一张不就得了,我拿去给他看看,人家好歹想了多少年了,人家好歹也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是个安慰,也是个交待。
夏燕瞅着我说,是的是的,我理解的,但这事我也做不了主的,他得的是癌,发给他,别人看问题可能不这么看。
16
有一天下午,我在医院,被钟处叫回单位,说要开重要会议。
我连忙回去。走到单位大门口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都在往里面赶,他们相互在问,开什么会?开什么会?等我走到楼梯上,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原来省厅今天派了一个新的头头过来,当局长,当这楼里的一把手。他名叫何加仁。
我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过去。我的脑袋里首先跃出来的是蔡副局长的那张脸。我估计呆会儿看到它的时候,它可能又变回了几个月前的那张怨妇脸。我想,这就是命,蔡没有这个命。
我听到走廊上有人哼歌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钟处,“走过春天,走过四季……”。他嗓子不错。我点了个头。他问我丁宁情况怎么样了。我说,不好,很不好。
17
这楼里的人在说蔡副局长命里没有“局长”这两个字。
这楼里的人在打探新局长何加仁的来历。他们说,何是厅里那一堆干部中资历较嫩的一个。
许多人问:那么为什么让他来当这个局长,他管得了呢?这楼里都是人精,他有这个经验这个本事吗?
对这样的疑问,也有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厅里最小的一颗棋,都能空降到下面来当老大,这又不是第一回了,这里面要表达的是一种上层对下层的优越感,一种上对下的集体无意识意淫。
18
接下来的这些天,单位乱哄哄的时候,我在医院里,我啥也不知道。但我明白,其实我啥都能象想得到。
如我所料,“空降兵”何加仁遇到了阻碍,这阻碍不仅来自于这楼里的人们觉得“又要变了”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