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王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你想听实话?”见永明王没有动,无影接下去道:“以前曾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吩咐我改掉那些忘了避讳的文人的诗稿。你想保护他们。”
永明王拿下一直支在额头的手,茫然地望向窗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无影,现在我只有你了。”
卫无影心中一颤,在他身畔蹲下,“师父,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
从他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将注定一辈子只忠于他。
*
风雪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永明王立在檐下,看那梅影院中新开的红梅在那风暴中片片凋零,却仍有那不畏严寒的花苞迎着冰雪在枝头绽放,那微微的花瓣在冰刀雪剑中单薄到透明。
明知道即将凋零,却为何如此固执地迎风开放呢?永明王不觉轻叹一声。他憔悴的神色尚未褪去,在大雪中立得久了,脸色更是白得吓人。流霞跑过来给他披上披风,看到他茫然悲哀的眼神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永明王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裹紧了身上厚重的披风,缓步走了出去。流霞一愣,待要追去却忽然被拉住了,回头看到阿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便明白了大半,心头也不觉沉重起来。
*
街上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想是不仅仅是因为这场风暴的缘故。永明王在一所高墙外站定,朱漆的大门大开着,一直可以看到里面抢眼的八字影壁,只是隔了层层飞雪的缘故看不太真切。他依稀听到有孩子嘻笑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北风的怒吼。庭院内死一般静寂,任凭大片的冰雪被寒风挟着呼啸灌了进来,庭院深深毫无生气,他沿着回廊一路走去只留下两行脚印,随即又被风雪掩埋。他努力想着昔日此处的辉煌,直到头痛欲裂,却仍不能清晰地记起,他苦笑一声,向客室走去。
客室的门也大开着,冰雪已积了一地,桌案上几盏明灯早已被寒风冷了去,更显得昏暗。里面有几个人,一男一女倚坐在两把椅子上,旁边却站了些官吏模样的人,旁边有人托了几个托盘:鸩酒、匕首和三尺白绫——这对罪臣家人已是仁慈。室内的气氛竟比风雪怒吼的庭院更阴沉压抑。
永明王从外面走进来,几个行刑的官吏见了大吃一惊,吓得跪在地上,那坐着的女子无神的双眸却慢慢亮起来,嘴角微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嘴角颤抖,却终于吐出柔柔的声音来,“你还是来送我了……我知道你会来,可我……我以为等不到了。”
永明王忽然觉得刻骨的冷,胸中堵地难受,心却像要裂开般疼痛,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颤声叫道:“郦嫣。”他站在原地,似乎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他看到郦嫣扶着桌子站起来,微笑着向他走来。
“阿嫣!”另一个男人厉声喊道,他流了很多血,却还没有死。
郦嫣却仍朝他走去,扬起他苍白的脸平静地笑着:“父亲他死了……柯羽,一直喊我姑姑的我的外甥,柯羽他也离开了。还有哥哥,嫂嫂……”
“郦嫣……”
“殿下,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郦嫣,我……”
“阿嫣!”身后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跌在地上,死不瞑目。
郦嫣的身子也晃了一下,再也撑不住倒下去。
“郦嫣!”永明王大喊一声将她一把抱住。
郦嫣不理会死去的哥哥,将脸贴在永明王的胸膛上,话语随着眼泪一起滑出,“我是多么爱你啊,可是,我恨你!就让我陪你一起下地狱吧!”
永明王忽觉心口一凉,随即而来的剧痛令他全身僵直,他低头看到一把匕首插在心口,直至没柄,血珠正顺着刀柄串串流下。
“那是沾了我父兄鲜血的匕首……”
“殿下!”跪在一旁的惊呼,一时不知所措。
郦嫣褪去笑容的伪饰,眼泪却如决堤的海水滂沱而下。永明王忽然淡淡地笑了,一如初春皓月冰山乍融,他抬手拭去郦嫣的眼泪,不顾众人的诧异,忽然低头吻上她的唇,疯狂地索取,两人此时再不必顾忌世俗的目光,紧紧地搂在一起,两人恍恍惚惚都如在梦中,想到即刻便死去未尝不是上天的恩赐。
可永明王心口的剧痛和郦嫣颤抖的躯体提醒了他们。
“嫁给我,好吗?嫁给我!”永明王在郦嫣耳畔轻声道,他感觉到气力和神智都在迅速地流失。即便是裹着黑色的披风,此刻也能清晰地看到那片扩大的血渍。
“殿下呀……”郦嫣软软地倒下去,唇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永明王忽然弯下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抱起,不理会周围惊恐的目光,蹒跚着走进暴风雪中。
第七节 双鹤
永明王亲手将郦嫣葬于王府内大宁王妃墓侧。那里四季都有鲜花盛开,蓝天白云下总有一两只鸟飞过,携来远方几颗草种。每日晨昏,只要永明王居于王府,必然过来与两座坟墓吹箫抚琴,聊天谈心。
那日郦嫣自尽后,永明王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与她结为夫妻。
*
永明王缓缓放下洞箫,袅袅余音尚在小小的庭院中萦绕。他轻叹一声,忽然朗声道:“陛下肯见罪臣了?”
文帝知掩不住,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自那日以来种种传闻总令他心头莫名地忐忑,但他心高气傲,断不会首先低头,即便此时站了出来,心中也盘算着决不开口。永明王见他仍在赌气,不禁失笑。文帝忽然觉得几日不见,他消瘦了不少,即使是笑容也带了一丝凄凉,不觉心中一痛,待要仔细看时,永明王却背过了身去。
“陛下政务繁忙,定是有甚要紧事,才会屈尊临幸罪臣寒舍。”
文帝忍不住反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便无事不能来这里吗?”
永明王笑道:“不敢。不过既然陛下来了,不如了结一桩公事吧。”说完转身走了。文帝好奇,只好跟着他。不料他竟将文帝带去寝宫。
文帝见他寝宫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异样,忽然左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心头惊怒异常,只说得一个“你”字。
永明王笑道:“微臣不会把陛下怎样的。”一面扶他坐在床上,自己却在他身后盘膝坐下。
文帝心中又惊又怒却无法发作,自己的功夫是那人亲自教的,自认与无影柯羽不相上下,普天之下怕也少有对手,今日才知与那人相去甚远。
永明王手扶在他肩上轻声道:“陛下请不要抗拒,真气随自然游走。”
文帝想如今只能任他摆布,心中烦闷异常,忽然一股清凉温润之气自后背传来,顿时平了胸中郁郁之气,禁不住任那股气在经络间游走。
……
*
文帝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自己竟睡在永明王的床上,他坐起来觉得全身无比轻盈,恍惚间他想起昨夜之事,永明王已不在眼前,心中的火气却更大,顺手拍向一旁紫檀方桌,只听“喀嚓”一声,那方桌竟裂为碎片。文帝大惊,看看自己的手,连红印也未有一个。
外面总管听到响动,忙进来服侍,看到碎裂的桌案,呆了一呆,随即命人来收拾了去,又亲自上来服侍皇帝更衣,“殿下说请陛下用过早膳再去上朝。”
一群内侍宫女早已摆上一桌饭菜,文帝看那都是一些清淡的饭菜,无奈他此时饿了只觉可口诱人,也不去问永明王,坐下来风卷残云般吃了。
总管在一旁赔着笑,“殿下命臣禀告陛下,三日内忌荤酒女色。”
文帝听到这话,勺子悬在了半空,忽然问:“他去了哪里?”
“此时殿下想是已在梅影院了。”
*
永明王一袭白衣面向东方,朝阳正在升起,他全身笼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周围一片静穆,只有雏鸟偶尔飞过,荡起点点涟漪。轻风吹过,带了一丝春天的柔和,落英缤纷,飞红点点,他却只是忘情地注视着东方的那一片光明,连文帝近了也没有察觉,直到皇帝轻咳一声,“王爷?”他才如梦惊醒般转过头,看到文帝,眼神逐渐由茫然变回一贯的冷酷,微微欠身,“陛下!”
文帝听出那声音里有刻意的疏远和冷漠,心头一紧,抬头看时,却恍惚觉得他们仿佛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昨天对朕做了什么?”他隐约感到对自己仿佛不是坏事。
永明王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无他。不过是把内力传给了陛下。”
“!”文帝为他平静的语气震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永明王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对陛下还有点用处。当初若没有这一身的功夫,我怕是根本不会回到卫国见到陛下的面呢。”
“那你……?”
“若只是凭这点功夫,在这帝位之争的漩涡中我还能活到现在吗?更何况这本不是我的东西,是师父在临死之前传给我的。”他闭上眼睛,想到师父死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心里仍有阵阵隐痛。
“殿下,朕……”
永明王挥手打断他,“这只是我做为摄政王做的最后一件事罢了。从今往后,你我只是一般的宗室君臣关系,再无相欠。”他转过身去,怕自己掩饰不住情绪。
文帝心里忽然一阵空虚茫然,他想伸出手去拉住他,可永明王已缓缓离去。
卫无影在游廊外已站了很久,但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起初他心中酸楚的感觉,及至看到永明王眼中的悲哀,心也一点点痛起来。
“殿下,魏王千岁来了。”
永明王唇角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他终于来了吗?”
*
魏灞一见永明王就跪下了。
永明王走到他面前并不扶他起来,只是语气冰冷:“你来,是为庸清王求情?”
“是。求殿下开恩饶他一命。”
“你认为华濂公主死得冤枉,因此求我给他一条生路?”
提到华濂公主的死,魏灞心中一阵阵剧痛,他把头深深低下,“既然一切都是华濂公主的罪过,就不应再追究庸清王。”
永明王只是冷笑。
“庸清王罪不及死。”
永明王低头看着他,轻叹一声,自嘲道:“长亭,如今连你也背叛我?”
魏灞猛地抬头,“我……”
永明王转过身去,疲惫地摆摆手,“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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