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中,看见她跟随着起身。以为她会与其他人一般接过司灯女官分派的蜡烛,将身边的烛台点亮。目见她起来,君傲然情不自禁的坐直身子,等着看烛火下她明亮的容貌。谁知,站起的她轻盈的转身就走,匆匆的脚步昭示着她的迫不及待。
君傲然很错愕,很失望,心中有句阻止冲动的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便被自己的理智即时拉住。慢慢将嘴里那句没说出的阻止化散,君傲然才蓦然回神。不想让他人等太久,他收敛横生的情绪,嘱咐了身边的人一句,随即大步离开勤政殿。
☆、051鱼戏莲叶间
勤政殿一事过后,众人终于不用再守长夜。眼见殷帝的作息正常了,关心帝主的众人无不欢欣。平日见到冬雪,众人的嘴角上多了一抹友善的微笑。惟有作司丽青,见到她,还是一面的冷淡。
然而调整了殷帝的作息后,冬雪没再不识趣的自找麻烦。即使殷帝果真有不合理的举止,依旧事事顺着他的意,对他平日里难压难止的小怒小燥视而不见。
譬如他无故要求御膳房只能呈上清淡无油色的饭菜,分明是有点偏过。然而浓味伤身,淡味养生。何况,曾经有位了不起的医者教过她——但凡食物,本身自有五味。殷帝不过是吩咐菜色清淡,并未偏执于单一的菜色。她查看过近日的菜色,即使清淡,食物的五味依旧均衡,并不会影响健康。
因为冬雪对此事的不以为意,那些对她心生好感的众人,私下里再度疑惑。甚至认定殷帝作息调整,是她凑巧。
三番两次见识过她的巧言辩驳,君傲然以为,她是得理不饶人的女子。日日见她安静的候在角落里,性情多变的他偶尔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便忍不住疑惑起她近日的妥协。
故意制造事端,除了想保护这么一个真心关顾他的人,还想继续听她凛凛辩言,借以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谁知她竟如深潭池水,平静无波。仿若之前掀起的微澜是他人的错觉。
今日傍晚,用膳完毕,看着桌案上无诱人颜色的菜肴,君傲然起身走至殿前的庭院,迎着微微的夏风。径自坐在一方石板上,毫无君王之仪。听见她悄悄跟来的声响,突然转身看向站定在自己几步之外的女子。
“既对孤的作为皱眉不认同,为何不多加劝言,以尽良师指点之责?”
她面上细微的表情,不知何时开始,君傲然懂得分辨几分。
日暮时分,熔熔火球跌落西山。少了予取予足的靠山,白日里昭彰横行的暑气顿消大半。树枝成荫的庭院里,丝丝夏风,轻轻掠过。虽无透彻人心的凉意,却让人感觉舒适。
眼前殷帝如此不合礼仪之态,冬雪首次见识,感觉很奇怪。但他既不介意,此时也无他人跟随,冬雪便不理会。只轻轻应和了一句,随即静静的立着,无心跟他起争执。
“除去几句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耳聋之腐言,就只能哑言遂从孤意?”君傲然有心挑惹,怎可能轻易放过。
“是良言,或腐言?陛下心知肚明。目盲与否,耳聋是焉?您自有分寸。兹事皆无需奴婢多事提点。奴婢若真能为陛下良师,最多负责教与引,至于推或拉,若陛下无过分之举,奴婢不会轻涉险境。”
冬雪毫无躲闪之色,收起心头惬意,她专心对答。他若真有逾越之举,她会拉回;若怠慢懒散,她会不留情的向前推。
“老太后对你如此看重信赖,你却安于现状碌碌无为,无视一切导善良机,不觉得浪费了别人的信赖么?”
眼前性情多变的人,时时冒出令她陌生的语调语色,时而狂躁震怒,时而悲伤冷漠,时而彷徨无助,时而任性,时而轻浮刁钻,偏偏变不回原本的谦逊高华。
就如此刻,他一时存心挑惹,一时无赖戏谑,若要告诉他人——眼前这个殷帝自持稳重,贤达明善,根本无人相信。
然而,他的无赖,冬雪无心介怀,甚至为此欣喜开怀:
呵,很熟悉的语意!曾经有人常这么说她,甚至因此擅自搅乱她平静的生活。
冬雪方才聚敛的专注谨慎,立时随着心头的这阵惊喜泄散开来。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似乎想借助他无意营造的气氛将往日的温馨和乐深刻回忆。
想念她,想念那个远走他方的朋友。她于她,是浸润心灵的良药。少了那个人,日子闷闷;少了那个她,心情难开怀。
与她的分离,第一次这么长久。情如姐妹的自然快乐,让她久久眷念。期望再度相逢,再次并肩游走四方。在她身边,即便吃亏,也心甘情愿。那是朋友间彼此信赖的戏谑。
“一先老太后如此坚持推荐你,孤还以为你当真有过人之处。但你的表现令孤大失所望,或许你根本缺乏良师之资,不过是老太后将你送来的一个理由罢。”
听不到她的回应,看着沉默的她,以为她是心虚无话可答。君傲然继续嘲谑着,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性情变化得多么奇怪。
他的声音遥远的传来,让冬雪恍然回神。她意犹未尽,突然兴起了久违的玩逗之心。
“陛下若想见识冬雪是否有良师之资,或许可故意将朝事颠覆。届时自可检验冬雪是否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想起他近日的作为,冬雪心中偷偷微笑。他真会把握,即使心智迷乱,偶尔想着要为难她,报复她的冒犯顶撞,让她知道他有多么恶劣难教,却仍记得小心揣度。宁可以身刁难,也不轻易将国事或他人牵扯进来。
心如鱼戏莲叶般自在,如此惬意的逗弄,冬雪已好久不曾尝试。在无亲友依托的陌生地方,谨言慎行是束缚,也是自我保护。是方才偶然挑起的回忆,掀起了她纯挚自然的一面。甚至悄悄的,收回了奴婢的卑微自称,改用自己的名字,期望平等的与他对话。
然而如此难得的灵俏,却只被人当作是大胆妄为的挑衅。对她隐隐逸出的灵慧之气视而不见。
她的戏言,只惹来性情不定的他敏感的排斥:
“哼!杜鹃恶习!你是要时刻提醒孤不要将杜鹃忘记?!”
一句脱口而出的责言,说者无意,听者却心中震撼。
他又开始直觉的将她跟隐约的记忆串联起来了。杜鹃,他甚至会莫名将她跟杜鹃相提并论。就这么留在他的身边,是好是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无来由的撩动零星的记忆。偏偏无心说过后,就风过无痕,消失无迹,不会让他自己警觉什么。他是经不得玩笑的人?抑或只有远方的朋友才懂得她话中真意?
虽然听来的跟心中以为的对答截然不同,甚至被他意外的话震动了心湖,让她有点隐隐的落寞。然而并不影响冬雪此刻洋溢的喜乐。
“陛下对杜鹃似乎知之甚多。”
既然他是无心流露,不会警觉,即使听他如此排斥杜鹃一名,心情依旧愉悦,故意用着熟络的语气回了一句。
“狡言争辩,掩饰逃惰之心,你分明有失职责,辜负老太后对你的期望。”
听起来很正义的一句,君傲然刻意将杜鹃的话题逃躲,言中有着微微的斥意。是故意吓唬抑或果真是斥责?只有他自己清楚。
冬雪唯一确定的是——他当真无意提及杜鹃一名,至今不觉将她跟杜鹃一并相提有何不妥。
“然后陛下想借故谴责冬雪么?”
她的面容微微动了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宛若轻轻逗弄莲叶的游鱼,在被发现之前若无其事的自在游开。
君傲然闻言抬眼审视,却已错失了捕捉真情的机会。
“你当孤是没有容忍气量的小人?不过是好心提醒你莫要本末倒置,投错用心。孤的起居寝食,大有合适的人。老太后想必不期望你将心思投放在此些琐事上。”
她的言谈,从来不会投他所好,说出的尽是气恼之言。但是,她方才一言,让君傲然总觉有些微异常,然而却无处寻其真意。只好语气不善的回了她一番。
“多谢陛下提醒。既然陛下承认大有合适之人,冬雪是否可以将琐事回交给合适之人?”
鱼儿游得好开心,故意甩甩尾巴,扬溅一泼水,不偏不斜,抖向旁边的莲叶。近日里,原本由安主事负责的一些事情,都被殷帝故意的推落在她身上。
君傲然恍惚听得有戏谑之意,警觉的盯着她,细细留意,依旧察觉不出她的异样。站立的人,神态恭谨如常,甚至说出的话一样恼人。但今日的她,语气分明一改往常。无可奈何,他只好专心针对她的话意。
“在你尚无半点本事受认可前,莫想着将唯一的劳务推脱。宫里不白养闲人!”
或许是接触多了,习惯了她恼人的言行。再度计较时,已失了最初的激烈,反倒有点像闲话家常般自然,毫无生气之色。
冬雪听罢,微笑不语,无意再争辩什么,静静的站立在他身边。旁边的人仰着头,再度认真的看着她。才过一会,便带着一脸的失望落寞转头,起身,迎着西边的落日向前走了几步,负手停立,沉默的仰望着天边的落霞。
在他起身的一刻,低首微笑的冬雪便抬眼追着他的身影。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瘦削的肩膀,忍不住柔和的停住——
那个曾经宽阔坚厚的地方,仍旧是她孤身在外时最信赖的依靠。靠近他,轻轻挨向那道孤寂落寞的身影,是她藏掩在心中最深的渴望。和他在落日斜阳下如鱼戏水的交谈,是她心中最大的满足。因此,她敢不设心防的松解一直束缚的真性情,在他面前自在的玩逗。
尽情够了,深吸一气,努力收回散落在他身上的心情。冬雪微微仰起头,看着逐渐化淡的红霞,借着因他带起的温暖情意,想起某个人。渐渐的,眼里蕴含出深深的思念,想念在心中肆意的传开:
远在他方的朋友,少了你的相伴,生活顿然失色失味不少。曾经的戏说玩笑,此时竟成了时常回味怀念的温馨。何时,我们才能相聚在一起,再度畅怀玩笑?
心中,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