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有机会。若他是冤枉了我爹,就算化身白骨,我也会叫他还我爹清白。”这话花费她极大的力气,眼内抽空脸色发白地看着林少庭。
“我爹的安危,就有劳师兄。今生不得报,来世阮千千也定要报答师兄的恩情。”她说罢将眼阖上,一是无话可说,二是不想看林少庭的表情。
林少庭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里变得明显,捏紧了一双拳,已是知道无论怎么劝解,阮千千也不会跟着他走。
或许,将她打晕也是可以的。
但如何面对她醒来后的眼光,光是想一想,他心口就发堵。
稍有片刻踌躇,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阮千千将林少庭拉过来,推到屏风后面,就听见门口响动。
来人是田冲。
“你来做什么?”她目不斜视,只见田冲手上捧着一个暗红色木雕的盒子,盒上镂花镶嵌着红蓝色宝石,彼此相间,数目众多。
田冲着一身黑衣,白润温和的一张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若有意还无意的一眼扫向屏风处。
心提到嗓子眼,又随着田冲挪回的目光而放下。
“问你来做什么。”
田冲说,“自然是王爷命我来的。”
“命你来接我吗?”
“正是。”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就这么走吧。”阮千千说着起身,屏风纹丝不动。
“慢着。”
“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么?还不快走!”田冲往屏风处迈出的两步让阮千千短促地叫起来,步子同时停下。
扬起的下巴上布着一道不明显的红痕,手掌在盒子上摸索,田冲微微笑道,“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给姑娘的,不妨看过了再进宫。”
阮千千警惕地看他一眼,总觉得田冲身上透着古怪,屋内充斥着一股闷沉沉的气味。
就像。
血的味道。
“那就快打开。”
“这样东西,要姑娘自己打开。”田冲将盒子推到阮千千怀中。
很沉。
她疑惑地看看田冲笑得古怪的脸,盒盖在手下被启开,再垂下眼时,阮千千的呼吸凝滞住。
躲在屏风后面的人,在外间突如其来的安谧里,嗅出一丝不妙,一丝冷凝,一丝隐匿的不祥,就像缠绕在骨缝之间无孔不入的蛇尾一样冰凉滑腻。
血腥味溢满于室,手指所触是水藻一般湿润的黑发,或许因着一路颠簸而凌乱,尖尖葱指透出活人的淡粉,而手下,乃是死白色的皮肤。
眼角已然松弛,隐约可见的是从不掩饰的笑纹。
连将盒子递到阮千千手上的田冲,也被她迟滞了的动作吓得心肠肉都一跳一跳的。她太过平静,平静得令人生出寒意。
半晌,她才仿佛将才看清木盒里盛放的。
是一颗头颅。
“阮姑娘。”
把盒子放在桌上,听不到有人呼喊的声音,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不过是怀中抱着这一颗眉眼尚且温和含笑,血液尚且湿润粘稠的人头。
这是——
“爹!”
正是阮暮秋的头,因为与身体分离而呈现出死人的凉意,血液的气味并不刺鼻但萦绕不去盘桓在鼻息间。
久前离开尚书府,正是爹爹下朝,买来的冰糖葫芦串,讨好地递到她眼前来。她因急着往安王府赶,咬半口算是对付过去,匆匆便走。
从死人口里滚落出来的。
落在地上。
是一粒糖化去一半的糖葫芦,山楂滚着的是水气光泽的糖,也是鲜烈刺目的血。
阮暮秋并未听从林少庭的安排呆在竹林小屋,想着女儿就要回来,上街一趟,卸去了锦衣乌纱的中年男人,将两串纸包好的冰糖葫芦小心拿在手上。竹林风瑟瑟,清疏淡漠的光影里,他咬下一颗。
这是女儿最爱的滋味。
刚从舌尖蹿溜而过,尚未到达喉口,尚未来得及细嚼。
一剑贯穿胸口,一刀快如闪电取下头颅。阮暮秋的头掉在地上,口中的糖葫芦刚化一小半,眉眼还噙着口中酸甜带来的餍足笑意。
他想,等女儿吃到糖葫芦,也是这般,笑盈盈的。
他想,他的如花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看到自家女儿不带一丝愁容。
他想,以后纵然是没有万贯家财,但糖葫芦总还是吃得起,再不济他可以去酒楼学手艺。
还有的。
都来不及想了。
就是这样冷淡清浅的眉眼,林少庭忽然怕,这个人从此都不会笑了。屏风轰然倒下,林少庭抢在田冲出手之前,将阮千千一把捞入自己怀中,后退几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别看了。”
然后伸出手去夺她手上的盒子。
阮千千紧紧扣着,林少庭手上含着内力都不能将盒子夺走,又怕伤到她。低声急促地说,“给我,乖,松手。”
好像哄孩子一样又是轻又是带着诱骗的声音,在阮千千的耳涡里打个旋就消没无声。
“林公子武功出神入化,进出守卫森严的安王府,也如入无人之地。只不过让小人拿了个空子,四日前,公子离开时,王爷让小人带人跟着。没有打扰到公子起居休息吧?”问话里带着隐隐得意,田冲唇畔含着一些阴冷的诡秘,抬眼将视线扯回他怀中女子身上。
“阮姑娘,是时候随在下入宫了,要赶在宫门落锁之前,时辰可已不早。”
哆哆嗦嗦的一双唇,血色都抽离而去,她双肩一挣,从林少庭怀里挣脱出来。又将木盒放在桌上,双手不抖不动,从盒中取出那颗头颅。
田冲厌恶地皱起眉。
林少庭看得眼中一痛。
她眉眼温顺略带娇怯,正是十四五的女儿家,看自家爹爹的眸色婉转。手指柔情而缓慢地梳理起阮暮秋的头发。黑发中的银霜是什么时候有的,她茫茫然想不起,有多久没有为父亲梳头束发,这事从来是二娘做的,她偶尔为之,父亲口上说她顽皮,眼底绽开的笑却是慈父暖春的温和包容。
而今发丝绞缠在一起,怎么理也理不顺,手指硬起来稍微使劲,一个不慎将头拉动到地上,滚了两转。
这一滚好像不是无知无觉的人头落在地上,而是一把烧红的铁钳子往她怀里心口用力一捅,肉翻血溅。
阮暮秋再落回她怀里,嘴角也是平静地略带弧度,并未因为方才摔落有什么动静。只是下端的血水粘在地上,也渗出一些打湿阮千千的翠衫,还有她的手。
手上黏腻的感觉,就像一脚陷入忘川河底万世罪恶的淤泥,再也洗不干净了。
猩红的颜色扎眼得很。
阮千千摸着怀中发,抖着淡色嘴唇,轻轻唤一声,“爹。”
她脸上做着哭的表情,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哭不出来,胸怀中既是满溢也是空虚,充盈的极致便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走近过去,林少庭说,“跟我走,我带你走。”别的还要说什么,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她呆愣了一会儿,恍恍惚惚的,忽然猛抬头,直勾勾地盯着田冲。
他避开阮千千的眼,下一刻领子被人提起。
血淋淋的阮暮秋,还在她胸口,映着那一双水光充血的眼,让他心头打了个颤。说眼前是阴森地府里冲出来的煞鬼也不为过。
“我要进宫,现在,立刻。”
连日奔波的疲累,期待的不过是一场结束后的好眠,但此刻林少庭知道,这安然好眠一时半刻来不了,又或者,一生都不会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
☆、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
轿子本就等在安王府门外,上轿一路往宫中抬去,轿里坐着的人,两手紧紧扣在木盒上,指甲缝里隐着暗红。
渐渐将暮的晚色里,下起雨来。轿子颠簸,抬轿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踏在泥浆里,传来水声。
端坐在轿里的人,单薄的背脊打得笔直,摸着的是她爹,心内殷殷从窗口往外看了又看,只是宫门为何那么远,轿子走了这许久还不到。她的急切、焦虑、躁动不安,强撑着不让悲伤压垮自己,她还有话要问。
这般不肯放手不肯离去,不过是要听那人亲口说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仅此而已。
只此一点微薄的盼望,竟像压在脑中的千钧重量,想将紧绷的一道神经彻底压垮,让她万劫不复再也没有翻身之地。
茜纱宫灯的微弱细光镀在挺拔而立的人身上,方才照清晰,他身上穿的是满地风云龙,玄色底子上的银丝绣的是五爪真龙。
她听到退下的宫女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称他一声“皇上”。一时表情极为扭曲,唇边的那点弧度,是笑也不是,只将怀里的盒子抱得更紧,紧到要嵌入血肉。
好一个端木朝华,不声不响便成了北朔之主,她心头那点希冀,越发沉重地沉入底端。
“你脸色不好,累了吧?”
不落痕迹地避开端木朝华的手,她默不作声行过跪礼又默不作声站起来,退到一边端正站着。
“不敢。罪臣之女,有一句话要问皇上。”
墨色一般晕染得无声无息的眼,抬起来打量她的脸色,目光又在盒子上逡巡片刻,说,“好,你问。”
阮千千抬起眼,木盒上的手扣得极紧,忽然一气地打开,推到端木朝华目下。
血气冲入鼻息,阮千千看到,端木朝华的眼睑像被刺痛一般跳了一下。
她盯着他问,“我爹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身前的人纹丝不动,半晌方才于静默的黑白中渗入一丝凉沁的声音。
“不是。”
“怎么,不信?”耳语一般的声音响起来,被手指勾起的脸上还来不及收起意外。端木朝华颜色极浅的嘴唇边勾过去的是讽刺,便好似连指尖都变成锐利刀锋,割得手下的皮肤疼起来。
“不,我信。”
被风卷起来的纱铺了一地,拖曳在碧绿的水面上,泛出微凉的银光。
冷不防被人一把拉过去,那怀抱极其清冷,好比镇在冰窖里的寒凉之物,落在耳畔的嘴唇和鼻息却十分火热,冷热交加之下,端木朝华的胸前氤湿了一片。
那一夜二人俱是连外衣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