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轻轻巧巧地只用几个字,就能轻易地调动摧毁他所有的情绪。干涩灼痛的眼睛里起了水光,他连眨了数下眼睑,把那点软弱的泪意咽下去。
“不是。”
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道:“但是,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没事,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想要怎么样,那些都不重要。”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皇帝,皇帝就该高高在上让人不敢妄揣圣意,怎么能随便向别人坦陈肺腑呢?”
他低下头去,趴在床沿,把脸埋在她掌心里:“末儿,燕蓟即将平定收复,我这一生再无所求了,只求你能好好的,别再出事了……上一回我无能为力,这一回却是我亲手把你逼入死地,幸好你没事……末儿,那种滋味我无法再尝第二遍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没事……”
“陛下还年轻,春秋鼎盛,一生还长得很……”颖坤轻声劝道,又觉得这话不像抚慰,只让人更生绝望。一生还长得很,可是最好的期盼已经失去了,往后还有那么长的岁月,该何以为继?
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掌心里积聚起浅浅一泓冰凉的湿意。分别多年,再见时他已长成昂藏男儿,威严的君主,她差点忘记他也曾是当初那个跟在她身后、被她欺负、也被她照顾的瘦小稚气的少年了。上一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久远到想不起来事情缘由,只记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得满脸的面容,被她嘲笑了好久。
如今长大了,再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哭,再痛再伤也只能躲起来自己默默消解,哭泣也是压抑无声的。她想抬起另一只手安慰他,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动了动右手手指,从他眼下拂过,接住那一滴冰冷的泪珠。
“兆……”她险些脱口而出,叫出年少时经常呼唤的名字。兆言,沈兆言,她一直喜欢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小时候毫不避忌,自有一种两小无猜不分你我的亲密。自从他登基为帝,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称呼他的名讳,而太后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也很客气,不会直呼其名。他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听别人叫过他的名字了吧。
兆言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擦干了,双眼微红。他本来就熬了好几天目生血丝,看不太出来哭过。举头见颖坤目光柔和地盯着自己,他一时竟有些不适应,难为情地开脱辩解:“定是当年被你欺负得狠了,在你面前总是摆不出大人的威势来,脾气也变得跟小孩子似的。”
颖坤微笑道:“以前比这更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陛下放心,臣不会说出去折损您的威仪的。”
她微微抬了抬右手,手臂使不上力,只抬离床沿寸许。兆言立刻把脸凑上去,碰到她的掌心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往回一退,颖坤的手却也跟着他抬了起来。他怕她手臂着力,举手托住她,她的手掌便贴在他脸上,指腹温暖而柔软。
她从未主动对他做过如此亲密温柔的举动,兆言捧着她的手就舍不得放开了,面颊微微蹭了蹭,只能蹭到她掌心里的布结,却也觉得无比温存欢喜。
颖坤把他发冠中散落下来的一茎发丝掠到耳后:“陛下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也累了吧?”
兆言顺着她的手俯下去,像刚才一样把脸埋在她手心里,又怕压着她,换了个姿势自己在下面趴着,把她的手搁在自己外侧面颊上。
“是有点,”他闭上眼,眼睑一合,困意便如潮水一般涌至,后半句话都含糊不清,“末儿,我好累……”
话音未落,人已沉沉昏睡过去。
颖坤侧过脸看着他的睡颜,方才她和靖平说那番话时便想起兆言,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负担责任,而他无疑是肩上担子最重的,各种相干的、不相干的,他自愿的、不自愿的,那么多人的生计都牵系在他身上。
少年时单纯热血的志向,难为他还一直秉持,并未在繁冗芜杂的政务中消磨了壮志。
颖坤救回来时筋疲力尽,浑身浴血遍布伤口,但大都是皮外伤,休养了十多天伤处愈合,病势便大有好转。反而是看不见的地方更费工夫,她的左腿被钝器重击,没有像薛亮那样彻底折断,大夫仔细诊治后发现腿骨上裂缝错位,最少也得一个多月才能痊愈,不比薛亮好得快。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行宫中疗养,兆言也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上次燕州城下一战,鲜卑军除了西路有三万多人狼狈逃脱,沿来路绕道蔚州、圣州辗转撤回燕蓟北面,其余几被歼灭,散兵流窜各地。时值腊月,吴军缺少御寒装备,并未远行深入追击,屯兵各处城池休养越冬。
颖坤养了半个多月,外伤基本已无碍,只有左腿被夹板固定,不良于行。兆言等她身上绷带一拆,大夫说可以拄杖下地活动,立即找来轮椅车要推她出门去散心透气。
颖坤看那轮椅车外观崭新,显是刚刚做好特意为她准备的,不禁失笑:“臣再过半月就可恢复自如,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兆言道:“无妨,你用完了可以转赠医署,伤员用得着,不算浪费。”他低下头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声调耳语:“我不是怕你在屋里躺太久闷坏吗,要是换作从前,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天你也躺不住。”
颖坤也压低声音笑道:“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耐心还是有的。”话虽如此,到底天性难改,她也早向往外出去放放风。
她偏过脸去说话,兆言的脸就在她腮边,侧对着她,相隔只有寸余,气息相闻。他的目光向下一沉,只停顿了须臾,即又直腰起身,伸手推动那辆轮椅车:“今日天气晴好,行宫里也不冷,带你出去转转。”
宫人欲上前替他推车,被他制止:“朕瞧这推着也挺好玩的,让朕推一会儿。”
说是一会儿,绕着行宫后段走了一大圈也没见他撒手,齐进带着宫人内侍远远跟在后面。宫内有些路是青砖铺就,平坦光滑;有些只为步行而留,或嵌以鹅卵石,或砖石奇崛,或凿刻花纹,并不适于轮椅车行走。从南面绕回来时,明明前方是坦途,兆言却拐上了一条沙石小径,车轮在沙中艰涩难行。颖坤问:“陛下为何不走那条大路?”
兆言道:“不去那边了,从这儿抄近路回去吧。”
颖坤昂首看了看:“那边虽然远一点,但路途好走,并不比这边……”她瞧见疏落的树阴之间一拱飞檐,忽然就明白了,语声顿止。
兆言推得急,车轮陷进粗粝的沙子里打滑空转,推也推不动了。他弯腰想去抬车轮,颖坤却道:“陛下,还是回头走大路吧。”
兆言半蹲着抬头看她,她笑了笑:“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进等人看他们停下了,也止住脚步候在三五丈之外。兆言索性蹲在她面前:“就是上回你进宫来……我找到一名在行宫就职多年的老大夫,他熟知当年故事,全都告诉我了。”
“老大夫?”颖坤想了想,“莫非是当年援助过我一臂之力的仗义老翁?”
“他说曾经救过你。”
颖坤舒了口气:“老翁暗中相助,逃脱后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会被拓跋竑迁怒责罚,幸而他存活至今。救命之恩理当报答,这位老者还在宫中吗?”
兆言道:“他请求还归永安故里,朕给了他一笔赏金,放他回乡了。”
颖坤点头道:“永安临近霸州,想必不会再遭战火,老人家回乡去也好。多谢陛下赏赐,为我报答老翁恩情。”
兆言握着她的手,拇指从她手背血痂新落的红痕上抚过:“多亏他救了你,不然……我谢他是应该的。”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休息,休息一下,温馨一会儿先~~
☆、第十章 定风波1
等颖坤的左腿彻底好透可以下地自由行走时;已经是正月新年了。燕州城的这个新年过得并不喜庆热闹;燕州百姓刚刚经历两场围城战役,对入驻的吴军说不上亲近欢迎,对败走撤离的鲜卑人也谈不上怀念留恋。鲜卑铁骑威名远播,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东山再起反扑打回来,向吴帝表忠心为时尚早,而且谁知道吴人能不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们?总之是个人心惶惶不上不下的局面,燕蓟想要彻底纳入吴国疆域;人心向背;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安定下来的。
今年立春立得早,新年一过气候转暖,蛰伏了一冬的吴军将士复又启程,继续向北挺进。鲜卑军经燕州一战元气大伤;拓跋部最精锐的骑兵损失惨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退回安州缓了两月,收罗散兵招纳队伍,重新集结起六万多人,加上上京增援的两万劲旅,陈于长城之北。这回他们不敢像拓跋竑那么冒险突进绕道深入了,战线布于居庸关、檀州、景州一线,正是燕蓟与鲜卑腹地的边界。
吴军占有地利和先胜优势,如果据守长城一线不出,刚刚吃了败仗士气低迷的鲜卑军也很难攻得进来;但是吴军在燕蓟尚无根基,主力是皇帝从京畿、河东等地调派而来,如果就此罢战撤兵,主力一走,鲜卑兵必将南下骚扰,燕地征战不休,北伐也就失去了收复的意义。
于是正月上元一过,七郎等军中诸将联名上奏,请求出关与鲜卑军再战,一决胜负,彻底将鲜卑人击溃,以保燕蓟长治久安。正月廿四,大军北出居庸关,东路杨行乾从蓟州北上,左右夹击,迎战鲜卑余部。
此时鲜卑军分为多股势力,缺乏拓跋竑那样震慑三军有威望的将帅,拓跋辛又不放心把重权交给自己嫡系以外的人,勉强任命了几名将领,另派了心腹文官为督军,监督牵制武将。吴朝吃亏了几十年的重文轻武、武将受文官掣肘,拓跋辛好的不学,却把别人的劣势先学去了。
吴军初战告捷,战线从长城脚下一路北推。但是连胜几役、将鲜卑主力打散之后,诸军各自为政,反而没有那么容易了。过了燕蓟边界,长城以北地势广阔平坦,往往几十里上百里都不见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