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坐在窗前逗弄虎皮。
梁霄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并未对小六子的事过问半句,闲来无事,不时与赤鹤在书房对弈,两人经常对着一盘棋局就是半天。多数时候,茵茵都会饶有兴味地陪在一边观战,顺便为他们煮茶温酒,有时景杰和莫良也跑来凑热闹,观棋的人多了,忍不住交头接耳,尤其在梁霄落子前,谈论声更甚,时常搅得梁霄举棋不定,最终败下阵来。梁霄好几次感慨,你们几个是和赤鹤串通好的吧。在一片越描越黑的狡辩声中,赤鹤只得摊摊手,无辜一笑。室外时晴时雪,室内馨香温暖,倒也是一段难得的悠然时日。
直至初九那日午后,梁霄在马舍为追风梳理鬃毛,抬头看见景杰,才有意无意问起昭云会的事。
“听说,昭彰台新立了功德碑,会在明日揭幕。”梁霄一边轻轻抚摸追风背上的皮毛,一边似漫不经心问道。
“这一次,被选入功德碑的有三人,”景杰道,“这么多年,圣域大概也就这三人能称得上德高望重,一代宗师。”
“我师傅,赤老前辈,”梁霄道,“还有一人,大概是边成吧。”
“正是。”景杰看着梁霄,问道,“你留下来是不是就为了明日?”
梁霄俯身加了一把苜蓿草在追风的食槽中,没有回答。
“梁霄,”景杰又到,“你大可放心,程风师傅素来为人敬重,这次载入功德碑得到域中二十位掌门和四位执事一致赞同,就连苍翼也没有异议,明日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说罢,梁霄抬头看了看高远长天。沧远天际,层云翻涌,看样子又有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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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冥三十七年,正月初十,松涛澎涌,雾气蔼蔼。这一年,距程风去世已整整二十九载。
隐在松涛间,梁霄背靠一块大石盘膝而坐,手中执一只温热酒囊,不时低头抿上一口。追风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白鬃胜雪,风过时,鬃毛便如麦田般低低倾倒,细密轻软。梁霄将酒囊收入怀中,探探手,追风便亲昵地凑过来,曲颈在他肩上摩搓。
梁霄伸臂揽过马首,侧头靠过去,闭上眼睛。追风鼻中喷出的气息暖暖的,拂在面上,酥酥痒痒。
“伙计,”梁霄闭着眼睛,轻声道,“自今日起,我就不是师傅的弟子了……”
追风好像听懂了,马首蹭蹭梁霄面颊,鼻腔中突突做声,似是为他不平。
“我不委屈,我早该被逐出师门的,”梁霄微微笑了,轻轻摩搓马鬃,喃喃道,“我只是难过……”
☆、薄刃沫血(二)
松柏依山而生,隆冬时节,依然呈现深沉的苍翠,山势和缓,不多远便接上一片敞阔平地。
平地突起一磐云石柱,直抵云天,即使是在雾霭中,仍可见柱体上青冥的光晕。经过修葺的云隐柱并未呈现脱胎换骨的簇新华丽,而是小心褪去经年尘埃,在依然显见的沧桑中现出本有的雍容端肃。
毗邻云隐柱,便是自有浑然气势的昭彰台。二层开阔的台面经过细致修补,此刻在雾气浸染下泛出清凛暗郁的水光,直挑飞檐的数根高大楠木也已被重新刷漆上色,暗红底色被精心打磨过,去掉了新鲜的浮华,在丝丝纹理中依然可见经年风霜,但曾被岁月遮蔽的浑然气势,已莫可逼视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比肩天地之心,磅礴万物之气。
曾经的昭彰云隐再次屹立于旷远长天下,肃穆苍山畔,任松柏长青,任英雄泪满襟。
破茧重生,昭彰云隐又以如此熟悉的姿态出现在眼前,没有矫饰,没有浮华,正是他一手成就的昭彰云隐。
苍翼在昭彰台上缓缓踱步,本以为修缮完的一切顶多是照猫画虎,在他放眼四顾之前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嘲讽,刹那全都堵在喉咙里,涩涩地磨人。太浓太满的一切,让他震撼之余,竟空前失落,想再将一切看清晰时,却怎么也看不分明,雾气太重,蒙上了他的双眼。
“放屁,”苍翼轻哼一声,回首对景杰道,“谁告诉我这里已修缮一新的,还不是一副鬼样子。”
景杰只是略一躬身,淡淡一笑。自上次玉笙寒一事后,他又一次看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师爷闪烁的目光。
苍翼将目光自景杰身上移开,那样似曾相识的笑容,他不敢看。乌金书就的巨大匾额投下阴郁的影子,罩在他们头上,若不是心底难言的空落,他几乎以为,真的回到从前。
从前,就是在这里,只需轻轻抬手,便可风声雷动,应者云集,而今,曾经在他生命中来来回回的那些故人,早已不知所踪。苍翼自嘲地一笑,他居然头一回,有些想念他们。他那迂腐的师弟程风,曾经的损友边成,还有那个习惯于始终安静立于他身后的,清淡的弟子。
弟子,呵,我的弟子。苍翼抬头,阳光空茫,层云之后,他却似能看到那个埋于心底的面容。静静伴在身边的人,无论是他成就斐然时,还是煎熬落拓时,永远都是那般安静平和,甚至终有一日亲口说出,请允许我离开,仍是不变的风轻云淡。他曾以为,即便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还是有一个人,肯为他,不离不弃。但是,他错了。他恨他的平和,他恨他从始至终,只当自己是他的弟子,以一个弟子的忠诚,为他生为他死,然后不留一句话,便带走他全部魂魄。
“不就是立个破碑么,”苍翼迎风而立,赖洋洋眯缝着双眼,“你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大冷天的,我可不想在这喝西北风。”说罢,足下一顿,便轻烟一样攀上一旁的云隐柱,几下跃至顶部横亘的云石,晃着脚安然坐在铅色天际下。
仰首看看那一抹慵懒孤清,景杰不由想,就算强悍如苍翼,也还是被自己的心囚禁,昭彰云隐,既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怕也是他最刻骨的伤痕。
回身看看昭彰台下整齐列队的各位掌门及其弟子,景杰走到昭彰台最前方,单手撑扶栏,飘然跃下,稳稳站在所有人面前。他神情肃穆,抬手示意,位于昭彰台四面的角楼便传出撞钟之声,七长八短,清远悠长。紧接着,自昭彰台一侧,由十数人呼喝着号子,齐用力牵扯数股手腕粗的麻绳,拉动一排粗壮圆木,圆木滚动悉索的声音夯沉如山,雪尘飞扬,将一重逾千斤的石碑运至昭彰台正前方。碑体附着一块巨大绸布,垂下的边角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很快,搬运的圆木被逐一抽出,残雪漫开,响声震天。
待尘埃落定,景杰上前,面对石碑深深一偮,随后扬手扯落碑体上的绸布。绸布上的薄雪粲然飞落,在苍茫天色下现出耀眼的光,一人多高的石碑跃然呈现,碑体上錾刻的碑文苍劲捭阖,气韵磅礴。
自景杰之后,数十位掌门弟子均列队向石碑长偮三次,之后,便由杜扬对众人宣读功德碑上的碑文。碑文言简意赅,只是简要记述了程风、赤氏先人和边成的事迹、生平。所载三人中,边成虽多年了无踪迹,但未有证据证实其已身故,因此碑文中只记述了他任圣域法使时的主要事迹,此外便无额外赘述。
待杜扬宣读完毕,景杰亲执錾笔,蘸以水银和金水融汇的煞金,准备描摹居首的功德碑三个字。依照既定仪式,待景杰描摹完毕,众人只要对碑再拜,立碑仪式便完成,此次昭云会也即圆满结束,各人便可散了。
景杰正要落笔,一片静默中,忽听一人道,“我看这碑文有些不妥。”
他终于发难了。
景杰握着錾笔,沉沉起身,转视白鹏道,“白执,功德碑一事早已得到二十四位掌门、执事的首肯,其中也包括白执你。现在石碑已落,仪式已闭,若是白执有什么提议,以后还请早些知会。”
白鹏上前一步,表情闲适从容,“我看现在也不晚。”
景杰不再理他,就如未听见一般,继续俯身描摹碑文题注。
白鹏仍是闲闲微笑,又道,“我对功德碑上所载三人确实没有异议,他们均是一代宗师,称颂叩拜也是应该,只不过,”说到这,白鹏踱到景杰身边,俯□,手指一处碑文道,“若此人在这,恐怕程风师叔便担不起这一代宗师的头衔。”
果不其然,白鹏手指之处篆刻的是程风门人名单,其中居首的便是梁霄。景杰微微一笑,“程师傅一生光明磊落,德高望重,在圣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好像还轮不到白执在这指手画脚。”
此时数十人皆静候在侧,景杰这句话回得毫不留情,二人也未刻意压低声音,字字句句旁人均听得真切。
杜扬从旁看二人争执,不禁皱眉。白鹏的狠辣他很清楚,而景杰此前在类似场合行事一向沉着稳健,但此刻公然与白鹏针锋相对,显然不是恰当之举,暗暗叹息景杰到底还是没能压住年轻人的冲动义气。
“光明磊落?”白鹏看着景杰,目光咄咄,已是公然挑衅,“这圣域恐怕还真没有谁受得起这四个字。”
掌风倏地切来,莫良身子一旋,已将白鹏逼得后退一步,侧首对景杰道,“圣主,你再不快点这煞金水可就要冻住了。”说罢,又挑眉对白鹏道,“白执,既然你有那么多话说,不如好好去陪祖师爷聊聊,我看他在云隐上闷得很呢。”
白鹏仰首看看苍翼,怡然笑道,“莫法使说的是,白某就不叨扰圣主了。”说罢,伸手自石碑上借力,轻轻一跃便上到昭彰台上,他以手搭凉棚,眯着眼睛逆光望向云隐,抬手之间,似是无意间遗落了什么,只见一个轻飘小巧的白影自昭彰台上随风而落,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