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一般的炊烟袅袅的人家。
“太美了,梁哥哥,太美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山顶欢呼雀跃。
梁哥哥信手脱下自己的外衫为我穿上,我一颗心砰砰跳,只是乖乖地由他安置。
梁哥哥笑笑说,“还有更美的,你不但可以看到山那边的样子,还可以看到天边是个什么样。”说着,梁哥哥伸手环住我的腰,纵身跃起,彷佛腾云驾雾一般,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我们居然已经上到一株十余丈高的冷杉顶端。
坐在不停摇摆的树枝上,我紧紧抓着梁哥哥的手。梁哥哥,别松手。
翠翠,我不松手。梁哥哥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徐徐的呼吸。
我终于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让我屏住呼吸。
不同于方才远山含黛的泼墨山水,在这样极致的高度,暮色四合的天与地,尽收眼底。前方正是落日熔金,万丈霞光铺天盖地,穿透层云,直落到水天一线的天边。眼底,山峦叠着山峦,人家外还有人家,极致处,暮天寒碧,云断水茫茫。
“梁哥哥,”我终于怔怔地回头,“谢谢你。”
梁哥哥望着长天静水,轻声说,“我常常带茵茵到这里来,这样大气的天与地,无论心中有多少事,都可以立时放下。”
经年而过,岁月并没有在梁哥哥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眉目,还是那样好看。我心中第一次升起一个念头,如果一定要嫁人,我只愿嫁与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晚我回到家时,天已黑透。门前,意外看到长林。长林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低着头,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到我手中,一溜烟跑掉了。我摊开手掌,是一只小巧的同心结。
那日之后,长林便常常到我家来。以前他便是家中的常客,阿爹、阿娘都很喜欢他,现在来得更勤了,汲水、砍柴,几乎揽下所有的活计。我一直想和他说清楚,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爹是个率性的人,一天当着长林的面,说,你们也不小了,不如定个日子尽快把事办了。长林自是满心欢喜,我的手一抖,才洗好准备晾晒的一捧衣服,全掉在地上。
那天,我把长林叫到门外,将同心结还给他,轻声说,对不起。
长林是单纯善良的人,并没有责怪我,倒是阿爹,暴怒起来,他不明白,泉溪的年轻人里面有哪个能比得过长林。到底阿娘心细得多,将我带回房,细细询问,我却什么都不肯说。
阿娘叹息一声,“孩子,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怕他看不上咱们家女儿。”
我心里蓦地一惊,原来自己的心思早被阿娘看穿。
阿娘见我紧张的样子,拍拍我的手,笑了,“不怕,明天阿娘去探探他的口风,我们家女儿漂亮又能干,多少人做梦都想娶回家做媳妇呢。”
我心里七上八下,拼命摇头。
阿娘说,“我有分寸的,翠翠放心。”
阿娘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我躲在房里,连窗纱也不敢拉开。成为梁哥哥的妻子,这是什么样的奢望,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一颗心小鹿一般,既盼着阿娘回来,又怕她回来。
枝叶上的露水还未褪尽,阿娘便回来了,自她的脚步声响起那刻,我便知道了结果。
是啊,我不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女孩,凭什么,凭什么奢望做他的妻子……
阿娘说,她只是暗示想把亲戚家一个十八岁的侄女儿说给他,他直言拒绝,竟全没有往日里的温和,绝无回旋的余地。
今生今世,我想,配在他身边着红裳的人,终究只是冰姐姐。
这之后,我很久没见过梁哥哥。梁哥哥是何等聪明的人,我怎么还有颜面再见他。
数月之后,正是秋忙,我提着食盒去地里给阿爹送饭。远远就听到一阵雀跃的欢呼声,长林看见我,老远向我挥手,“水渠通了,水渠通了……”
我一听,几乎也兴奋地跳起来,几步冲到欢呼的人群边。要知道,泉溪地处山谷,因地势气候的原因,不是涝就是旱,这些年,一直是梁哥哥带领大家沿着山麓开凿水渠,不但可以引下山顶的雪水,还可以在涝年疏导洪水,实在是关乎村中老少的头等大事。
人群正中,梁哥哥正被兴高彩烈的众人簇拥着高高抛起来,随之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梁哥哥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脱出来,一眼看到我,依然笑容满面,“翠翠,这阵子都没见你。”
我红着脸,低下头。
梁哥哥的大手抚上我的头顶,笑着说,“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快去吧,你阿爹估计一早就饿了。”
我依然红着脸,梁哥哥的随意却让我瞬间安心,我和他,原来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
梁哥哥转身离开时,我喊住他,急急忙忙从食盒中取出两只苹果,递过去。
梁哥哥笑着摆手。
我这才意识到手里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再坚持,准备将苹果收起来。
梁哥哥忽然歪歪头,竟有一点点孩子气,“……那一只我可以拿走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回换梁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只苹果很漂亮,我想带给茵茵。”
我这才会意,赶紧将那只被选中的苹果递给梁哥哥。
梁哥哥接过去,开心地笑起来,道声多谢转身离开。
看着他将苹果抛起又接住,小孩子一样把玩的背影,我想,能够得到他那样子的宠溺,真好。
转眼间,我二十四岁了,早已到了一个让家人尴尬的年龄。
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很多,我却始终不肯点头,执拗地守着心底里那份卑微的感情。
阿爹终于第一次动手打了我。那记响亮的耳光甩到我脸上时,我心中竟然感到一丝安慰。我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不堪,至少,我对得起自己的心意。
阿娘哭着说,翠翠,你怎么就铁了心呢。
阿爹青着脸,只搁下一句话,你和他根本就是两样人,你还在做什么梦,做什么梦……
看见阿爹转身时颤抖的肩膀,我哭了。
我没有做梦,自十八岁之后,我便不再做梦。可我只是想每天能看他一眼,我只是想一直做他那个,卑微地念着他的邻家女孩。
秋寒伊始,我们早早地在夫子家围炉。
阿牛小我好几岁,却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阿牛笑谈自己是泉溪最英俊的男子,几个小妹笑着扔他花生壳,却忍不住开始七嘴八舌评说谁才当得起这个头衔,每一个名字被提出来,总会出现反对的声音,直到不知谁说出梁哥哥的名字,一群年轻的男女,立时安静,竟再没有一个人反对。我低下头,又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悄悄退出雪庐,才小心掩好厚实的棉布门帘,一转身迎面看见梁哥哥。
翠翠,梁哥哥轻声唤我,依然那么好听。
翠翠,翠翠……原来从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便已沉沦。
我无数次问自己,你念着他什么,究竟念着他什么。沉郁的声音,温暖的手,亦或是永远都那样好看的眉目?
我一早就知道我们是两样人,他清浅的笑容后面也许是我永远也不能了解的飞沙走石一般的过往,但是,那又如何,我看过他赤膊劳作时身上的斑斑旧伤,我知道他望着繁花失神时心中难言的伤痛。还不够么。
他的眉目并非真的不染尘埃,但在我眼中,怎么都是好。
秋天还没有过去,便迎来了那一年的初雪,那天,披着薄雪,梁哥哥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看见茵茵。
我摇头。
梁哥哥的声音淡淡的,他说,如果看到她,让她回家。
我在雪庐找到茵茵,她躲在门帘背后,故意避开梁哥哥,眼睛红红的,刚刚哭过的样子。
我说,茵茵,告诉姐姐,怎么了。
茵茵抬眼看着我,目光润润的,却无比坚定,她说,翠翠姐姐,我爱哥哥,很爱,很爱。
我静静看着她。
茵茵说,我只是想做他的妻子,我错了么?
那一刻,我想,阿爹打我那回,在我脸上看到的,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坚持。
有什么从心头漫过,丝丝凉凉,很久很久,我听到轰然倒塌的声音。
原来我还是有期待,我期待他微笑时我可以伴着他微笑,悲伤时我可以默默送他一支并不悠扬的曲子。
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除了给我自己安慰,他根本不需要。他的牵绊,他的笑容,他偶一回头柔柔的目光,都是因为他生命中的那个小姑娘。
他生命中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我。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秋天真正结束的时候,我决定嫁给柏舟。
柏舟是阿娘远亲的侄儿,他家不在泉溪,他却每年都会来泉溪两次,中元节和八月节。他说他喜欢在夫子家围炉,喜欢泉溪八月山谷间冉冉的河灯。
其实,年复一年,他只是为了我。
出嫁前夜,梁哥哥来看我。那晚大大的满月,好像就在身边。
梁哥哥从怀中摸出一块润润的玉,轻轻为我戴在脖子上。
我认出,那是墨玉,一直绑在那柄漆黑的剑上面。
我摇头,急急地想把这块玉取下来。梁哥哥按住我的手。
翠翠,他说,谢谢。
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林间悄悄的陪伴,红裳前无言的关怀,还有冷杉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