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曾经跟他抱怨,从来都是她在诉说,从来不见他脆弱过,说不公平。他总是哈哈笑,说,诶丫头,我是个男人也!想想看,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跟你一个黄毛丫头诉苦……
如今终于看到他的脆弱,才发现,真的见到,情何以堪。
而他在那边,长久地沉默,然后忽然笑着说,别哭了丫头,来,我给你唱歌罢。
他就在那边轻轻地唱。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虽然明天要说再见,今夜仍为你守候;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柔的歌声中,虽然声音已沙哑,依旧是最美的歌。
唱着唱着,忘了短暂的拥有;
唱着唱着,仿佛爱你到永久;
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
云逸咬住嘴唇,无声的哭泣让喉咙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想她的错,也在于忘了这是短暂的拥有,于是玩火,于是烫伤。可是他的疲惫和深情,在那一刻,哪怕是误会呢,也宁愿相信是真的。
之城听到这便久久没有声音,于是轻声唤,小云?小云?
她说,我在,我在听。鼻音浓重。
他继续唱。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时候黯然凋零
就算你的眼泪也留不住我
如何可以忘记那样的时刻呢。你才二十刚过,深夜有安静的风,窗帘没有拉严,大玻璃窗外头暗蓝的天,闪烁的几颗星,远处山头上一盏灯,浮在苍茫里的橘色的花一样,你爱的人轻轻唱起那些歌。
就算什么都不说。
就算那一刻,他想起的,也许是他少年青涩的时候,白衣如雪的女孩子,欲说还休的爱情,或者,种种种种。
云逸就一直,静静地流泪。
过了多久他停下来,轻声说,小云,我要走了。
她一惊,问,你去哪里?
他说,英国。硕士时候的导师出去了,有个项目,邀请他过去。
她问,多久?
他说,半年。
半年其实也不久。往常一个学期回涡城一次,也差不多是半年见一面,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眼泪又涌上来。
终于不忍心再跟他僵持。
出国前之城要到江城,参加一个英文强化班。也不一定就是强化英文,云逸知道,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曾薇的事,家里迫得太紧。他这个人,始终觉得自己对家里亏欠良多,所以轻易不肯因为什么跟家人别扭。但是仔细想想,躲开也未必就是个好办法。
就像她这么躲着之城,也不是办法。
见了面她问之城,你喜欢曾薇姐姐么?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结婚的话,曾薇是个很合适的对象。
他倒是坦诚的。云逸拿筷子拨着碗中的面,吃得很艰难。到最后之城吃完了,她还剩下半碗。他敲了敲她脑袋,说,浪费粮食!拨给我。
云逸一愣,说,我吃过的……
他说,没关系。自顾拨了过去,若无其事地吃掉。
他做得那么自然,就像对家人那样的感觉。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动。想,如果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就算不爱也是好的罢。那么何妨退一步,让这种亲近久一点,再久一点。
想了许久,走到半路,终于说,你这么出去,曾薇姐姐会很尴尬的。
他抬头,问,那你说,怎么办?
她咬住嘴唇,鼓足勇气看着他,说,结婚也好啊,你自己也说,曾薇姐姐是个很好的对象。
之城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拍她。傻丫头。他笑,说,小云啊小云,你这个傻丫头,你说,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傻的人么?
她瞪她一眼,撇撇嘴,说,我哪里傻了?
他把她的头发揉乱,说,不许瞪我,不许顶嘴,我说你傻你就傻。
她在底下嘀咕,暴君。
之城听到了,大笑,说,我就是暴君,我是路易十四,怎么样?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云逸翻翻白眼,不理他。这个人是疯了。
那一阵子再不跟他别扭,他说什么,她都微笑着听。培训的同时要整理一些办证需要的材料,云逸就帮着他做,她倒是头一回接触这些东西,原先觉得自己英语还凑合,哪想真正要用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有时候手上忙着,忽然抬头,看见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沉思,有一种孩子一样的稚气和认真。那样看着,心里就有宁静的欢喜。他也抽烟,想抽烟的时候会提前问一声,我可以抽烟的,啊?叫人不忍心拒绝。他抽一种蓝盒子的江城,闻起来其实有一点甜。有一次出去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说,我们换换位置。云逸同他换了,他说,对面那个人抽烟,我怕熏着你。然后大笑,说,虽然我也抽,不过,别人就不行。
云逸就低下头,微笑。
或者平静地讲起来过去之后的生活安排,说着说着,云逸眼圈就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这两年,眼泪加起来比以前十几年都多。
之城笑她,眼泪包。又说,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好笑。
那一段时间也快,转眼即是行期。之城从涡城走,虽然是周末,云逸觉得不便送,也没有回去。
她在宿舍里接到他的电话,说马上要去机场了,曾薇等人去送他。云逸含笑说,一路顺风。之城说,笨丫头,坐飞机要说一路平安。她笑,说,那一路平安。他在那边说,过去若是可以上网,还是可以常常联络的。她平静地应着。之城最后笑说,哎呀,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说,胡说,我干吗要哭,我才不会哭呢。
那边嗯了一声,问,小云,你们学校是不是新设了一些特殊奖学金?云逸奇道,什么?没听说啊。那边大笑,说,就是啊,丫头,你那么嘴硬有什么好处?还会有人给你发奖么?
云逸咬着嘴唇。这个人,这个人。
挂了电话在宿舍坐了良久,自己出去逛街。晚上回来,仍是一个人。到了一杯水,递到嘴边,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失声痛哭。
那时候她已经过了六级,刚好可以参加口语考试,就报了名,有一点没一点地复习着。等考完口语,也差不多快要期末了。
中间有一次外宾来访,学校选了十几个口语好的人过去座谈。云逸也就跟着去了,在座谈现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乌黑长直发,雪白皮肤,极其挺拔的姿态,娴熟地与外宾交谈。想了想,是老万的师妹。有一阵子没见她,不知道她和那男孩子是否还在一起,但是看起来,如今的状态不错。
云逸忍不住在心里赞她。敢爱敢恨的女孩子都是可爱的,哪怕受了伤呢,立时也就恢复了。真叫人羡慕。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勇敢,但很快就知道,缺乏勇气到了什么程度。
那天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那边说,张云逸么?我在你学校外面,我想和你聊聊,你有没有时间?
是曾薇的声音。
曾薇叫她张云逸。
云逸心里微微的一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是嘴上故意问,你是?
那边说,我是曾薇。
她咬一咬嘴唇,说,好。
地点约在曾薇住的宾馆。云逸走到一半才觉得似乎不妥,分明是曾薇约的她,如今岂不是变成她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不愿在学校附近,总觉得其中的是非,不能为人所知。宾馆就宾馆罢。
曾薇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开了电脑在那边,她自己收拾衣服。见云逸过来,让了座,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之城常常跟我提起你。
云逸就微笑,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倘若这是两个人的交锋,那么她还没出手,就已经落了下风。曾薇当着她,那么亲切地说“之城”如何如何,她可怎么说呢?说,七叔如何如何?
可是还要坐着,礼貌地微笑。
曾薇开门见山,说,张云逸,其实我跟你,也就只能聊沈之城了罢。她笑笑,接着说,我是个直接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也是实话。她既然叫她张云逸,大约也没有准备温情脉脉地客套。云逸也笑了笑,道,曾薇姐姐要说什么事?
她是习惯性地礼貌,之前叫过姐姐,如今总不好意思改口叫曾薇,何况她总归长了自己将近十岁。
曾薇道,前一阵子的事,你听说了罢?云逸心里知道她指的大约是两人的婚事,于是笑笑,没说什么。曾薇接着说,我和之城从小就认识,高中开始谈了一阵子,所以也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单纯,应该说,太单纯,太天真。
云逸微笑,道,我有时候倒觉得,他还是圆滑了点,太会讲话。
曾薇笑笑,可能是你年龄的原因,看法不一样,坦白说,我欣赏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单纯,可是你以后就会知道,出了校园,进了社会,这种单纯并不是优点,特别是,处在之城那个位置。
云逸微笑不语。曾薇道,我和他家庭相似,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在那种背景下,要承担的责任,我明白的更多一点,所以我始终觉得,他需要一个成熟一点的,能帮助他的人。
云逸不得不承认,曾薇说的都有道理,她也真的很了解之城。她想之城说的很对,如果他要结婚,曾薇是个很好的对象。如曾薇所说,两个人背景相若,知根知底,曾薇本人成熟,冷静,通达,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了解他之后,又很爱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可笑。之城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劝过他,不如结婚,那么此时,她坐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恍惚中曾薇的一句话刺进耳朵。
曾薇说,说起来也很奇怪,之城一直吸引的,都是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云逸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看着她。曾薇笑笑,我说话直,措词不当的地方,你别见怪。
云逸也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已经承认自己说话直了,那就是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况且,是她自己笨——她何苦被曾薇召之即来,坐在这里听她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原来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说,我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们还在联系,我这里有他们的邮件,曾经提过你。她站起来,去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