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
小岑家门前,也有一丛盛开的向日葵。打记事起,那丛野生的精灵,黄绿相间的精灵,总那么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早晨或者黄昏,她踩着轻快的步子,从树丛中穿过。宽大的叶片载着露水亲吻她的脸。她们交换着生命的气息。至于收获,她已经淡忘。惟有朝阳、晨雾、晶莹的露珠,随那一张张金黄色玉盘,留在她稚嫩的记忆里……一条苍茫的大江,蜿蜒着从她家门前那片平整的农田绕过。她家背后是一道道高高的山梁,茫茫苍苍,绵延起伏,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在小岑幼小的心灵里,她家背后的山梁已横绝太空。谁知和父亲一道进山采草药时才发现,山梁的背后还有千沟万壑。有时,父亲抬起头来望着空山发呆。据说,那里曾土匪出没,还曾燃起过漫天烽火。她忘不了父亲手持小锄,背着竹篓,在山梁上、树林中、小溪边,采洗草药时早衰的背影。
她家背后的竹林里有一条叮咚作响的小溪。清澈的溪水映照过她童年的身影。小岑和姊妹们在小溪里捕鱼捞虾。小溪边的岩石旁,有一尊佛像,听大人们说,那是保佑人们幸福平安的观音。每次进山采草药,踏着阳光,路过观音面前,她牵着父亲的衣角,停在那里端详一会儿。看那小小的佛像,究竟怎样给人们带来快乐。观音的头上,缠着一条不知谁系上去的红绸。那红绸,经岁月风雨的洗礼,已不再那么鲜红。沿着佛像前面的小路,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爬满野藤的山崖间,有一道清澈的山泉。从石缝中涌出的泉水,潺潺绕过竹林,轻轻舔着观音菩萨的佛脚,终年不断。爹说,那是生命的泉,女人的泉。谁不会生小孩,只要在观音菩萨面前跪着烧一炷香,喝一碗她脚下流出的水,第二年就会怀孕生子。那清清的泉水啊!荡漾在她心中,那是一道神秘的生命之泉。每次回家,小岑都要站在泉水边,久久凝望。尤其是她生病没人照顾的日子,不幸怀孕,堕胎流产,窗外飘着雪花,她躲在异域他乡破旧的旅店里,裹着厚厚的棉被,发烧的脑海里总传来叮咚的泉水声……有次,打柴回家,太累太饿。她捧了好多菩萨脚下的清泉,咕噜咕噜喝下去,好爽好爽!晚上吃过一大碗红薯,躺在床上,肚子隐隐作痛。她以为怀孕了。双手按住小肚皮使劲儿揉啊搓。……那时,她不知道女人怀孕是怎么回事。漫长的夜,漫长的旅途,漫长的人生。……她再次经历了饥饿的生死线。去往他乡谋生的道路上,她被人欺骗强暴之后,遗弃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倾盆大雨中。她穿一双破旧的鞋,在转弯抹角的小巷奔跑。江城风雨,在电线杆上咆哮,撕咬着她那颗流浪的心。躺在旅馆,举目无亲。身体散架了似的发烧滚烫。旅馆服务员,一位老阿姨,知道她的情况后,给她送来一些药片。捧着药片,小时同父亲一起上山采药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并不是什么好药,居然治好了她的病。其实,人的病,并不完全因药能治好。即使好了,很大程度并不是因为药。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她知道自己的遭遇不能向谁诉说。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她没有发觉,一个幽灵般的老人,在旅馆门前徘徊……
垂暮
小岑孤独地躺在远离家乡的小旅馆的破床上,昏昏沉沉。她想这么病死饿死。但又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姐妹,想到家门前那丛满载金色花朵的向日葵,那飘着雾气的大江,青翠的山林,缠着红绸的观音菩萨,和菩萨脚下终年不断流淌出的那一汪清澈的山泉……她从床上挣扎起来。旅馆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尽头,也有一束灿烂的向日葵。百无聊赖的日子,她坐在旅馆门口,望着那排向日葵发呆。早晨,阳光从旅馆锅炉房的烟囱顶端斜射下来。她看到向日葵花丛中有个人影在晃动。晨雾中看不清他的脸。她在小卖部门前呆坐,看人影晃动。从早晨坐到黄昏,灿烂的晚霞从向日葵背后的居民楼上反射过来,迷蒙晚雾中,一位白发老者,佝偻着腰,沿马路对面那排铁栅栏慢慢走来。来到旅馆对面,突然停下,冲着她,似乎在空中,晃了一下手中的拐杖,眼里闪射一团火光,使人觉得一点就着,但她此刻还不知这道火光的意义。直到第二天傍晚,她饥肠轱辘地坐着,小卖部里的糖果饼干面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老者姗姗的身影,又出现在燃烧的晚霞中。路过旅馆门前,她分明又看见老人眼里射来的那束灼人的火光。
她吞了口唾沫。
老人立在那里,望了一会儿,拄着拐杖,沿着爬满牵牛花的铁栅栏走去。
“她是我接触的最老的一位老人。”小岑说,“那时,我又病又饿,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早上起来,饿着肚子走出旅馆大门,不知走向何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马路,沿着那条爬满牵牛花的铁栅栏,漫无目的向前走。马路上,载着货物的大卡车轰轰隆隆驶过。送牛奶的小贩骑着吱吱嘎嘎的自行车,晃过我身旁,险些把我拉倒在地。当我走到那排向日葵的时候,青绿枝叶间,闪出老人的身影。他背后是几层高的居民宿舍。宿舍门前,是卖豆浆、油条、稀饭的小吃摊。我远远站在向日葵的花丛下面,看着卖油条的大嫂,把长长的面条放进滚汤的油锅,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浸泡在沸腾的油锅里,好香好香。”
“还没吃饭吧?”老人说。
她点点头。
“那边,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她没有拒绝,也没点头,跟随老人走向小食摊。老人的脸,干瘦,窄长,很白,但白得有点灰,不像健康的颜色,额际很高,颧骨上的老人斑,黝黑发亮。银灰色眉毛,又浓又尖,苍白的稀长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高鼻梁,薄嘴唇,尖下巴,蓝条花衬衣,白网鞋,黑色面料西裤扎进裤带里,看上去颇为精干。
“我每天早上都在这里锻炼,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散步。我已经注意你好几天了……”
老人说。
她没有心思听老人说什么。多香多脆的油条!她一口气吞了三根,还喝了两碗漂着浅黄皮的豆浆。她不知怎样把那金黄色的浸满香味的豆浆油条吞了下去。她记不起油条究竟是什么味,也不知道那两碗豆浆多么廉价,放没放白糖。卖油条的大嫂瞥了她一眼,红扑扑的脸上没有表情,继续不慌不忙地往油锅里拉放着长长的面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快乐和满足,洋溢她的全身,空洞洞的脑袋清亮起来,轻飘飘的身子端庄起来,两只脚也已似乎能稳当地踩在纸屑遍地的小摊前。她清楚记得,老人从他蓝条花格衬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钞,仔细数了,交到卖油条的大嫂油腻腻的手中。
饥饿贫穷疾病离她渐渐远去。接下来,她身不由己或自觉自愿的跟随老人,走向他的家。我们应该怎样来描述这个世界上种种奇特的事物人物和生命呢?静悄悄的楼道,弯腰驼背的老人硬挺着身子,手扶栏杆一层层往上爬。杂乱的自行车,堆着蜂窝煤的走廊……大病初愈,不再饥饿的姑娘磁铁样沾在老人的身后,登上他家,八楼,打开右边一扇墨绿色的防盗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老人像泥鳅一样敏捷地关上门,揽着她的腰,闪进阴沉沉的屋子。
面对这位刚从病痛、饥饿线上走来的姑娘,这位干瘦的老人是怎样完成那笔生命交易的呢?
阴阳乾坤,男人女人,山川日月,豕逐狼奔,高尚的、高贵的、卑微的、琐屑的,在这赤裸的生命面前,孔子和老子还照样能够像木桩一样沉默么?哲学,生命,赤裸的老人。我们对他们并不陌生!一群赤裸的老人,向我们远远地走来。也许他们的年龄并不老,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是多老多老的精神老人啊!他们赤裸着清瘦的身躯,在青山翠竹间,像野雾山岚,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历史曾给予他们不太光彩的评价。他们是万里长空嫣然落下的几缕彩霞,停落在这一片纯净的精神丛林里,静静吐露芬芳。一群生命之鸟,在寂静的绿树梢头跳跃歌唱。他们怅望无际天空、青翠山峦、蓊郁竹林、和熙阳光,把自己整个有形生命,赤裸裸地融入自然。赤裸的身体,是诉说给天空、大地的独特语言。扛把月锄,游仙一样赤身裸体向前走。竹林、小河、清澈的山泉、开满野花的山岗,那是他们生命的归宿。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葬……为哲学而生存。但他们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我们考究生命的尺度只有一种,那就是人,活生生的人。
无论他是不是老人!
……
老人已经八十三岁。
那天,他的妻子,也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上街买菜去了,买完菜,或者,又到她的儿孙家去了。总之,那盛开着向日葵花的窗前,那根破旧的长沙发,成了他们——也是“他们”吗——两人的世界,但这是怎样不平等也不平衡的生命世界啊!
……
老人涨红的脸,渐渐恢复了步入黄昏的惨白与灰暗,黑黑的老人斑,那一刻在额角暴绽的青筋衬托下,显得那么宽大,在她那头乱蓬的长发堆里,像朵朵暗云,飘浮在惨白的天空。……老人脸色由绛紫变得褚红,由褚红变得浅灰的时候,给了她一张百元钞票。
“以后,你再来。”老人大口喘着气,说,“你的家乡,我去过。”
“五十年前,我到你们家乡,搞过土改……”
她倦倦地望着他布满老人斑的脸,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几根油条在她的体内,还在旺火一样燃烧。
“你头发上扎的蝴蝶结真好看。”
他说。
“我每次路过旅馆,是专门为了看你。”
他说。
“你生病了,很饿。从你走路的姿势,我看得出来。”
“搞土改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地主土匪的女儿。我们斗争了,枪毙了她的父亲。她坐在她家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哭了。她的脸色,还有哭的时候那个脸蛋,头发,眉毛,那么柔顺,那么美哟,真和你一样,一点也不差……”
老人模模糊糊地对小岑说了些假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