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瓜州”的瓜熟了
安西的太阳最温暖最壮丽最灿烂最辉煌最多情也最动人心魄!
我们初到农场每天在田野里劳动时,太阳温情脉脉地对每个人的注视,使我白皙的面孔很快 变得红扑扑,继而满面绛红,只是由于塑料眼镜框的遮挡,才在脸上部留下了几道白印印, 劳动的双手变得黑黑的,粗糙而有力。我和早两月来的书生们变得一模一样了。有时,田间 小 憩,我倒头便睡在地边,棉袄盖在身上,每当这种时刻,太阳便热烘烘地抚慰我,和我说着 悄悄话,送我在一半分钟之内进入梦乡。我睡得极安适、极快乐。也许,一觉只睡了十来分 钟,耳畔已响起组长的喊声:“起身了,干吧!”醒来的我浑身热热的,血脉的流动极畅达 ,每一个毛孔都是熨帖的。在此之前,我真不知道人世间短暂至十几分钟的睡眠竟会如此惬 意、如此幸福!设若太阳也像世人那样对我们另眼相看,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地头就不会有这 样的福气了。
天气渐热。太阳的光芒直射大地,无数金色的线穿透空气,丝丝作响进入大地,拔节猛长的 麦子长饱了籽粒,由青转黄,然后被收割个精光。光着上身挥动臂膀在田间劳作的书生们汗 水直流,晒成了黑人,脊背上的皮成片地蜕下来。书生们戏谑地说:“这是‘脱皮(胎)换骨 ’。”一次下工后,我曾从一个小伙子的背上撕下几张两寸见方的皮,问他:“疼不?”小 伙子笑笑说:“现在不疼,正晒的时候像针扎似的。”书生们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想 得很认真,一切都向劳动人民看齐,殊不知,烈日曝晒下的安西农民也从不光着脊梁劳动。
有一次,我伸展四肢躺在田间,眼望辽阔无际的蓝天,一轮红日当空,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太阳好像俯身要和我单独说点什么,她面庞赤赧肥大,仿佛要听我诉说絮叨人世间亏欠我 的一切,沟通点什么,抠出我心里的痛楚,抚平我的创伤,让我宁静快乐。周遭几个正在 说话的人,水渠,田地,似乎都从身边渐渐隐去,明净深远的蓝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我,我 的脑际突然涌出李白“天地一腐儒”的诗句。记得有位中学同学曾拍了张照片,在浩渺无际 的穹隆之下,别的什么一概没有,只有她的上半身身影,她眼睛深邃明亮,不知对这个世界 正在思索些什么。她在照片后面就题写了“天地一腐儒”5个字。我觉得她的奇想是一种智 慧,很佩服她的聪明。可如今,我能说自己是个“腐儒”吗?我算是个什么样的“腐儒”哟 ,我不禁好笑,更觉得心酸。如果我有权把握自己,潇潇洒洒地活人,我真正属于我自己, 一切该有多好,但我分明不能够。
尽管我受苦不像景超在那边那样无法言说,不可名状,可我连一丁点儿的自由也没有啊。茫 茫尘世,苦海无边,我内心深处涌动着的只是寂寞孤独无奈,我渴望得到党的理解,重新回 到人民的怀抱,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一切却都无法向谁诉说。然而,此时此刻,挂在湛蓝天 空的太阳是属于我的,她依然亲热地俯身向我,对我说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热人肺腑的话 儿。太阳创造并给予了我热烘烘的氛围,温馨可人,我的头脸上渐渐渗出了汗珠,我独自个 儿咀嚼消融着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内心复杂激荡的一切。
有一次,我偶然来到了夏收后的田野。此时,地里已一片光净,只残留着尚未运走 散落各处的少量麦捆,地埂、渠边及未来及平整耕种的田边小块高地,都长起了半人深的芦 草。由绿色划分的土黄色方阵,伸展得很远很远,再远处,则是未开垦的荒野,更是一片苍 翠。极目望去,田边长满芦草的小小高地像是一片片丛林,远处无际的苍翠海子,不时涌起 阵阵波涛,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波。已近黄昏,西坠的太阳大极了也红极了,涌动的苍翠波涛 倏忽间抹上了鲜明的火焰,太阳在火焰上跳跃滚动,灿烂无比,瑰丽无比!这落日的景观, 使我心头发热,觉得有许多话噎着,一下却又说不出来。刹那间,太空中似“”然有声, 跳动的红太阳忽然不见了,苍翠波涛上的火焰又烧了一阵,便也渐渐熄灭。荒野的风兀自忽 紧忽慢地吹着。
就在这时候,安西的瓜熟了。
安西旧称“瓜州”,因为地方荒僻,生活苦,据闻过去连当县长也少有人问津。但是,凡在 这儿当过县长的人,都对这儿盛产的美味的瓜赞不绝口。我生在号称“瓜果城”的兰州,从 小吃惯了各种各样的瓜,初到安西,对安西的瓜尚无真切的认识。我第一次从一位工人的手 中接过来切开的甜瓜品尝时,只觉很甜,味道甚好,思绪却飞到了生我养我的兰州去了,飞 到了兰州的瓜市上去了。
小时候,每到六七月,兰州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小贩的叫卖声:“瓜哟,瓜哟,香加脆的 瓜哟!金塔寺的瓜哟!”“金蛤蟆,金蛤蟆,便宜卖,便宜卖的瓜哟!”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从上午摆出瓜摊便喊起,到黄昏时分更是响成一片,漫步街头的行人,往往被喊声吸引 到摊前驻足不前,打量一阵,进而讨价还价讲定了价钱,挑选一两个带回家去,和家人共享 。早先,卖瓜从不上秤,瓜贩们的经济头脑尚未达到掂斤算两斤斤计较的精明度。这种先声 夺 人的叫卖声只是告诉人们:“甜瓜上市了!”
再过些天,别具特色的醉瓜又上市了,醉瓜外观是粗糙的麻皮,直径半尺多点,圆形,其瓤 有醇厚的酒香味,瓜摊前酒香扑鼻,大吃一通,满嘴都是香甜的酒味,像是才吃了酒似的, 真是瓜不醉人人自醉。
以后,白兰瓜、铁蛋、西瓜等各类瓜又接连上市了,价廉物美,普通人家在整个夏季都能吃 个尽意,一直吃到深秋。过去,兰州的西瓜个儿大,从八九斤、一二十斤直到二三十斤的都 有,挑着西瓜沿大街小巷叫卖的小贩,用的都是柳条编就带个稍稍隆起的圆边的平底筐,每 筐最多放三四个西瓜,大西瓜只放两个,小贩用一根光溜溜的扁担将两个平筐担起,扁担闪 呀闪的,装在平筐里的西瓜一览无余,闪着油绿、浅绿及深浅两种绿色相间的美丽光泽。在 小贩悠长嘹亮的叫卖声里,一担担西瓜从人们的眼前流泻而过。小贩每卖掉一个西瓜,从平 底筐里取出十分便当,小贩的肩上减轻了负担,心中喜欢,扁担闪得更欢,吆喝声便更悠长 更有韵味了。
摆在街面上的西瓜摊,都备有一个低低的小桌,挑出最好的西瓜切开来卖。切瓜用的刀有一 寸多宽,长一尺多,略呈弯形,一个西瓜先切成四大块,再一一横切成“牙子”。每一“牙 子”都很便宜,站着或蹲着吃几“牙子”既解暑又解渴。瓜摊主人的吆喝极尽对出售的瓜炫 耀夸张之能事,什么“赛冰糖的瓜哟”“门扇大的瓜牙子哟!”等等,等等。过去,兰 州人把铜板或每分硬币习惯简称为“大”,瓜摊主人也吆喝出每“牙”瓜的价钱,“五大一 块,五大一块”的叫声不绝于耳。
在家里,全家人围成一圈吃瓜,则更有一番情趣。记忆中,我们家吃瓜都是在房内当地放一 炕桌 ,在炕桌上切瓜,老人和大人坐在椅子或炕边上吃瓜,娃娃们多蹲在炕桌周围吃。娃娃们吃 瓜,常常是一边吃一边放松裤带,让馋人的瓜瓤毫不受阻地塞进肚子,塞满胃肠。大人们见 到,也只笑笑,并不责怪,让娃娃们继续吃,吃个够,吃个饱。我小时候肠胃不好,吃瓜却 从未受到大人的限制,每次总要吃得弯不下腰来,方算吃够。
我在千里之外的“瓜州”回忆起兰州的瓜季,那伴随着我儿时和青少年时代的一个个瓜季, 心里生出无尽的惆怅……我的生命,我的血脉里,曾一直流动着瓜季的甜蜜和快乐,现如 今,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兰州瓜季,仿佛只是一个个遥远而美丽的梦境,我远距离地刻骨铭 心地观望着它们,直觉得那些梦境离我愈来愈远,远不可及。
在我的一生中,只有在1957年的夏天,我没沾过瓜的边儿,完全忘记了吃瓜的事。7月开始 的反右斗争,把我们推向绝望的深渊,欲死不能,欲活还休,我震颤的灵魂被整治得血迹斑 斑,惨不忍睹。吃瓜是生活愉快的人们的享受,吃瓜的至大至美无法言喻的乐趣,同我们已 无缘。我们忘了吃瓜。到10月后,我们交代“罪行”终于告一段落。当我们各自被通知参加 劳动时,这才发现,从夏到秋我们没吃过一口瓜。瓜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我心中有过的甘甜 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西的瓜比兰州的成熟略晚,种类更多,论质还更上。因为是农场自产,多数人都到地里去 吃去买。我从小熟悉了的叫卖声,在1956年以后的兰州已渐次少了,此时也只能在梦里去寻 觅。而处于经济拮据中的难友,到地里掏钱买瓜吃的其实很少很少。思绪烦乱愁闷不已的书 生们都喜欢狂吸猛抽一通8分一包的廉价烟,也就没有多少钱去买瓜吃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一种叫“可可齐”的瓜。那天,我到三大队的菜地里给 鸡兔弄饲料,就是把莴笋的叶子剥下来几层,装入麻袋,背到饲养场去。我和小徐每天轮流 到菜地弄饲料已两三个月了,开始每次只能背二十斤左右回去,以后每天自觉地加码,到此 时已能背六七十斤回去了,饲养场离菜地有一二里路,不算很远。种植瓜菜有个专门的园艺 组,负责人叫张经国,张掖人。他原来是学园艺的,也是个难友。因为园艺组活路比较轻, 小张主要带了一帮子家属一起干活,我们几个女右派没资格同她们一起干轻活。这天,正好 食堂管理员陈明也到菜地来拉菜。陈明是从武威步校来的原军官,同曾芳煜一个单位,靖远 人。陈明调三大队食堂当管理员以来,我们的伙食大有改观。他经常要到县城去采购,因为 农场无邮局不能汇款,我还托他给景超寄过钱。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