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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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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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瓜州”的瓜熟了
    安西的太阳最温暖最壮丽最灿烂最辉煌最多情也最动人心魄!
我们初到农场每天在田野里劳动时,太阳温情脉脉地对每个人的注视,使我白皙的面孔很快 变得红扑扑,继而满面绛红,只是由于塑料眼镜框的遮挡,才在脸上部留下了几道白印印, 劳动的双手变得黑黑的,粗糙而有力。我和早两月来的书生们变得一模一样了。有时,田间 小 憩,我倒头便睡在地边,棉袄盖在身上,每当这种时刻,太阳便热烘烘地抚慰我,和我说着 悄悄话,送我在一半分钟之内进入梦乡。我睡得极安适、极快乐。也许,一觉只睡了十来分 钟,耳畔已响起组长的喊声:“起身了,干吧!”醒来的我浑身热热的,血脉的流动极畅达 ,每一个毛孔都是熨帖的。在此之前,我真不知道人世间短暂至十几分钟的睡眠竟会如此惬 意、如此幸福!设若太阳也像世人那样对我们另眼相看,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地头就不会有这 样的福气了。
天气渐热。太阳的光芒直射大地,无数金色的线穿透空气,丝丝作响进入大地,拔节猛长的 麦子长饱了籽粒,由青转黄,然后被收割个精光。光着上身挥动臂膀在田间劳作的书生们汗 水直流,晒成了黑人,脊背上的皮成片地蜕下来。书生们戏谑地说:“这是‘脱皮(胎)换骨 ’。”一次下工后,我曾从一个小伙子的背上撕下几张两寸见方的皮,问他:“疼不?”小 伙子笑笑说:“现在不疼,正晒的时候像针扎似的。”书生们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想 得很认真,一切都向劳动人民看齐,殊不知,烈日曝晒下的安西农民也从不光着脊梁劳动。 
有一次,我伸展四肢躺在田间,眼望辽阔无际的蓝天,一轮红日当空,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太阳好像俯身要和我单独说点什么,她面庞赤赧肥大,仿佛要听我诉说絮叨人世间亏欠我 的一切,沟通点什么,抠出我心里的痛楚,抚平我的创伤,让我宁静快乐。周遭几个正在 说话的人,水渠,田地,似乎都从身边渐渐隐去,明净深远的蓝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我,我 的脑际突然涌出李白“天地一腐儒”的诗句。记得有位中学同学曾拍了张照片,在浩渺无际 的穹隆之下,别的什么一概没有,只有她的上半身身影,她眼睛深邃明亮,不知对这个世界 正在思索些什么。她在照片后面就题写了“天地一腐儒”5个字。我觉得她的奇想是一种智 慧,很佩服她的聪明。可如今,我能说自己是个“腐儒”吗?我算是个什么样的“腐儒”哟 ,我不禁好笑,更觉得心酸。如果我有权把握自己,潇潇洒洒地活人,我真正属于我自己, 一切该有多好,但我分明不能够。
尽管我受苦不像景超在那边那样无法言说,不可名状,可我连一丁点儿的自由也没有啊。茫 茫尘世,苦海无边,我内心深处涌动着的只是寂寞孤独无奈,我渴望得到党的理解,重新回 到人民的怀抱,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一切却都无法向谁诉说。然而,此时此刻,挂在湛蓝天 空的太阳是属于我的,她依然亲热地俯身向我,对我说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热人肺腑的话 儿。太阳创造并给予了我热烘烘的氛围,温馨可人,我的头脸上渐渐渗出了汗珠,我独自个 儿咀嚼消融着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内心复杂激荡的一切。
有一次,我偶然来到了夏收后的田野。此时,地里已一片光净,只残留着尚未运走 散落各处的少量麦捆,地埂、渠边及未来及平整耕种的田边小块高地,都长起了半人深的芦 草。由绿色划分的土黄色方阵,伸展得很远很远,再远处,则是未开垦的荒野,更是一片苍 翠。极目望去,田边长满芦草的小小高地像是一片片丛林,远处无际的苍翠海子,不时涌起 阵阵波涛,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波。已近黄昏,西坠的太阳大极了也红极了,涌动的苍翠波涛 倏忽间抹上了鲜明的火焰,太阳在火焰上跳跃滚动,灿烂无比,瑰丽无比!这落日的景观, 使我心头发热,觉得有许多话噎着,一下却又说不出来。刹那间,太空中似“”然有声, 跳动的红太阳忽然不见了,苍翠波涛上的火焰又烧了一阵,便也渐渐熄灭。荒野的风兀自忽 紧忽慢地吹着。
就在这时候,安西的瓜熟了。
安西旧称“瓜州”,因为地方荒僻,生活苦,据闻过去连当县长也少有人问津。但是,凡在 这儿当过县长的人,都对这儿盛产的美味的瓜赞不绝口。我生在号称“瓜果城”的兰州,从 小吃惯了各种各样的瓜,初到安西,对安西的瓜尚无真切的认识。我第一次从一位工人的手 中接过来切开的甜瓜品尝时,只觉很甜,味道甚好,思绪却飞到了生我养我的兰州去了,飞 到了兰州的瓜市上去了。
小时候,每到六七月,兰州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小贩的叫卖声:“瓜哟,瓜哟,香加脆的 瓜哟!金塔寺的瓜哟!”“金蛤蟆,金蛤蟆,便宜卖,便宜卖的瓜哟!”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从上午摆出瓜摊便喊起,到黄昏时分更是响成一片,漫步街头的行人,往往被喊声吸引 到摊前驻足不前,打量一阵,进而讨价还价讲定了价钱,挑选一两个带回家去,和家人共享 。早先,卖瓜从不上秤,瓜贩们的经济头脑尚未达到掂斤算两斤斤计较的精明度。这种先声 夺 人的叫卖声只是告诉人们:“甜瓜上市了!”
再过些天,别具特色的醉瓜又上市了,醉瓜外观是粗糙的麻皮,直径半尺多点,圆形,其瓤 有醇厚的酒香味,瓜摊前酒香扑鼻,大吃一通,满嘴都是香甜的酒味,像是才吃了酒似的, 真是瓜不醉人人自醉。
以后,白兰瓜、铁蛋、西瓜等各类瓜又接连上市了,价廉物美,普通人家在整个夏季都能吃 个尽意,一直吃到深秋。过去,兰州的西瓜个儿大,从八九斤、一二十斤直到二三十斤的都 有,挑着西瓜沿大街小巷叫卖的小贩,用的都是柳条编就带个稍稍隆起的圆边的平底筐,每 筐最多放三四个西瓜,大西瓜只放两个,小贩用一根光溜溜的扁担将两个平筐担起,扁担闪 呀闪的,装在平筐里的西瓜一览无余,闪着油绿、浅绿及深浅两种绿色相间的美丽光泽。在 小贩悠长嘹亮的叫卖声里,一担担西瓜从人们的眼前流泻而过。小贩每卖掉一个西瓜,从平 底筐里取出十分便当,小贩的肩上减轻了负担,心中喜欢,扁担闪得更欢,吆喝声便更悠长 更有韵味了。
摆在街面上的西瓜摊,都备有一个低低的小桌,挑出最好的西瓜切开来卖。切瓜用的刀有一 寸多宽,长一尺多,略呈弯形,一个西瓜先切成四大块,再一一横切成“牙子”。每一“牙 子”都很便宜,站着或蹲着吃几“牙子”既解暑又解渴。瓜摊主人的吆喝极尽对出售的瓜炫 耀夸张之能事,什么“赛冰糖的瓜哟”“门扇大的瓜牙子哟!”等等,等等。过去,兰 州人把铜板或每分硬币习惯简称为“大”,瓜摊主人也吆喝出每“牙”瓜的价钱,“五大一 块,五大一块”的叫声不绝于耳。
在家里,全家人围成一圈吃瓜,则更有一番情趣。记忆中,我们家吃瓜都是在房内当地放一 炕桌 ,在炕桌上切瓜,老人和大人坐在椅子或炕边上吃瓜,娃娃们多蹲在炕桌周围吃。娃娃们吃 瓜,常常是一边吃一边放松裤带,让馋人的瓜瓤毫不受阻地塞进肚子,塞满胃肠。大人们见 到,也只笑笑,并不责怪,让娃娃们继续吃,吃个够,吃个饱。我小时候肠胃不好,吃瓜却 从未受到大人的限制,每次总要吃得弯不下腰来,方算吃够。
我在千里之外的“瓜州”回忆起兰州的瓜季,那伴随着我儿时和青少年时代的一个个瓜季, 心里生出无尽的惆怅……我的生命,我的血脉里,曾一直流动着瓜季的甜蜜和快乐,现如 今,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兰州瓜季,仿佛只是一个个遥远而美丽的梦境,我远距离地刻骨铭 心地观望着它们,直觉得那些梦境离我愈来愈远,远不可及。
在我的一生中,只有在1957年的夏天,我没沾过瓜的边儿,完全忘记了吃瓜的事。7月开始 的反右斗争,把我们推向绝望的深渊,欲死不能,欲活还休,我震颤的灵魂被整治得血迹斑 斑,惨不忍睹。吃瓜是生活愉快的人们的享受,吃瓜的至大至美无法言喻的乐趣,同我们已 无缘。我们忘了吃瓜。到10月后,我们交代“罪行”终于告一段落。当我们各自被通知参加 劳动时,这才发现,从夏到秋我们没吃过一口瓜。瓜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我心中有过的甘甜 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西的瓜比兰州的成熟略晚,种类更多,论质还更上。因为是农场自产,多数人都到地里去 吃去买。我从小熟悉了的叫卖声,在1956年以后的兰州已渐次少了,此时也只能在梦里去寻 觅。而处于经济拮据中的难友,到地里掏钱买瓜吃的其实很少很少。思绪烦乱愁闷不已的书 生们都喜欢狂吸猛抽一通8分一包的廉价烟,也就没有多少钱去买瓜吃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一种叫“可可齐”的瓜。那天,我到三大队的菜地里给 鸡兔弄饲料,就是把莴笋的叶子剥下来几层,装入麻袋,背到饲养场去。我和小徐每天轮流 到菜地弄饲料已两三个月了,开始每次只能背二十斤左右回去,以后每天自觉地加码,到此 时已能背六七十斤回去了,饲养场离菜地有一二里路,不算很远。种植瓜菜有个专门的园艺 组,负责人叫张经国,张掖人。他原来是学园艺的,也是个难友。因为园艺组活路比较轻, 小张主要带了一帮子家属一起干活,我们几个女右派没资格同她们一起干轻活。这天,正好 食堂管理员陈明也到菜地来拉菜。陈明是从武威步校来的原军官,同曾芳煜一个单位,靖远 人。陈明调三大队食堂当管理员以来,我们的伙食大有改观。他经常要到县城去采购,因为 农场无邮局不能汇款,我还托他给景超寄过钱。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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