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两三天后,杜博智、小徐、我,还有其他几人,突然被通知,做好去四工农场的准备 。
我们只能遵命。暂时还无法知道此去吉凶如何。新迁农场的严寒、水土不服、伙食水平下降 等等,使我对此处不留人也觉得无所留恋。30年后,我再次见到邹士杰。邹士杰说,当时他们已决定把小徐和我都留在黄花农场,但四 工农场领导上听说有两个女右派在安西县城几次演出,我俩的名单在送去的花名册上经查找 没有,便紧追不舍,黄花农场最后只得放人,在我俩已到黄花农场之后再送往四工农场。谁 也想不到,我俩几次上县城演出,最后竟落得这样的结果。此次再返安西,我们同车只坐了不到10人,大卡车上装了许多要运往四工农场的乱七八糟的 物件,人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凹凸不平的各种物件的空档处。已是“三九”的严寒季节,一路 上茫茫大雪,使气温又骤然降低了许多。深夜,大卡车还顶风冒雪在戈壁滩的沙石公路上 行驶,后来偏偏车又出故障抛了锚。气温大约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车厢上蒙着厚帆布的篷 布, 车厢里的我们,一个个都冻得蜷缩成团。我紧紧地裹着皮大衣仍觉得寒冷难当。小徐又找出 一件御寒的衣物盖在俩人的腿脚上,腿脚仍冻僵了。而同车还有一位难友的家属和她两三岁 的小孩他们衣着更单薄,没有皮大衣,我真不知道在这风雪之夜的严寒里,他们母子是 怎样苦熬苦度着这难耐的分分秒秒。在深夜的严寒中,大家都无法安静下来,一声声的长吁 短叹,不断的呻吟,弥漫在整个车厢里,但无一人说话,无一人叫苦,因为叫苦就是对改造 不满。有好几辆夜行车从我们的车身边呼啸而过,每当此时 ,大家都抱着希望呼喊求救,请过往的车辆把我们的车带上一程,但得不到回应。过了大约 一两个小时后,总算有一位司机停下车来。他也许是听到车上有小孩,再加我们男男女女的 求救声中已带着绝望和哭腔,车上的人会冻死在戈壁滩上的悲惨前景,终于触动了他的恻隐 和同情之心。他停下车后,我们的司机立即要车上的人找出一条粗粗的大麻绳拴在了那辆车 的车尾。
车,才又前进了。夜宿玉门。
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我们抵达四工农场。大卡车停下来以后,我和小徐冻僵了的腿脚既疼 痛又麻木,无法从车厢里站起来,坐着活动了好一阵,才勉强下了车。在场部报到后,杜博 智分到了一站,我和小徐分到了二站。场部为我和小徐找到一辆小毛驴拉的架子车拉运行李 和箱子,我和小徐跟在车后踏着厚雪走了约2里路,便到了二站队部。二站的队长是个40岁 左右的陕西人,名叫王智礼,人们以王队长称呼他。
小徐和我的临时住房是个库房,里面堆放着难友们除被褥、饭盆、洗漱用品以外的财物,有 大大小小的各种箱子、提包、包袱等。看来,这里的居住条件比十工农场差。在十工农场, 难友们的这些东西都放在各自的宿舍里,取用都很方便。
小徐和我在这里临时居住,似乎受到了一点优待,库房里腾出地方支了两张木板床,还在窄 窄的通道里,安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火炉,炉子的烟筒直直地从屋顶的草笆子上伸出。
我们原在十工农场三大队的二位女伴:石天爱和王桂芳,此时又在何处?我们不得而知。老 殷和小李都不是右派分子,按此次迁场的政策规定,她们不必来四工农场。
过了几天,先是来了王桂芳。原来,此次十工农场借迁场的机会,让有些右派分子回家探 亲,王桂芳回安西县城的家自然十分方便,就回家住去了。石天爱则请假直奔天津,去天津 看望她日夜思念的母亲去了。因为路途遥远,到王桂芳来四工农场时尚未归来。
初到二站时,有一件事使我印象深刻。由于我们的居室堆放了难友们的箱子等物,地上连插 脚的地方都很紧张。一次,我一抬脚竟没注意到把小火炉弄翻了,火炉一翻倒,连在上面的 铁皮烟筒也从房顶上落下,摔成了两三截。我费了很大劲才将火炉重新安好。此时,我对四 工农场的一切,还以在十工农场的眼光看待。后来,我随意地将此事笑嘻嘻地向王智礼说出 ,王智礼的脸上也挂着笑,但他说出的话却使我吃惊不小,冷彻骨髓。他说:“你如果把这 库房点着了,我要判你10年徒刑!”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听到把判徒刑跟自己连在一起加以 评说。原来,这就是四工农场!
过了两天,我和小徐都参加了劳动。活,依然是平田整地。所不同的,这里使用的都是圆头 铁锨,木头把很长,没有了独轮小车,需要推土时,用架子车代替。活不紧不慢,小徐和我 都已应付自如。在这儿一起劳动的,都是清一色的右派难友,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同在十 工农场时的气氛也差不多。难友中也有被任命为小队长来管理劳动的,记得其中有欧阳夏、 尚正。欧阳夏是原省劳改局的干部,尚正是原服务厅的。尚正正是初到十工农场时,一武威 民工嫌他干活没劲数说于他,反被他予以一顿痛斥之人。他当时心气很盛,说年轻工人:“ 小伙子,你的那一套,我半年就能赶上,我尚正的本事,你3年也学不会。”现在,他被任 命为小队长,肯定,在十工农场时劳动上已拔尖。我和小徐都是女性,在劳动中多少受到一 些照顾。
只是这里的伙食,同十工农场就没法比,差得太多了。面条很粗糙,可以看出和的有麸 皮,蒸的馍馍很大,样子有点像如今的长形大面包,麸皮更多。一次,我同在十工农场一起 演出过的兰生玉说话,不经意地说了声“麸子馍”,兰生玉竟连忙纠正:“我们说话还是 注意点好,以后再不要说‘麸子馍’了。”兰生玉也是省劳改局定的右派,善演秦腔里的青 衣。他这么谨小慎微,对我是个提醒。1991年秋,我重访高台县,遇到了原在十工农场和四 工农场的难友阎廷梁,无意间打问起兰生玉的下落。阎廷梁说,兰生玉在1960年曾同他一起 迁到高台县碱泉子劳改农场,当年大饥馑已在全国蔓延,到年底,中共中央西北局兰州会 议做出“抢救人命”的决定,因为各种原因送农场劳动的人员,全部“抢救”回原单位。阎 廷梁由于家和原单位都在高台,工资没取消,生活条件略略好于别人。他用高价向劳改犯买 了个饼子去看望兰生玉,而兰生玉已在几天前住进“病号”室,把门的不许阎廷梁进去,阎 廷梁只得遗憾地走开了。这一别竟是永诀,兰生玉未能走出“病号”室。面对严酷的饥饿, 谨小慎微并未能保住他的性命。
过了些日子,石天爱终于姗姗而来。她这次回到天津,仍没有告诉母亲她当了右派,她母亲 最操心的还是她的婚姻大事,还托人为她介绍对象,找了个某单位的人事干部同她见了面, 俩人还一起走了走,最后被她托词回绝。她和表姐妹说起反右派斗争来,她故意问:“如果 我是右派分子,你们会怎么样?”回答是:“坚决同你划清界限!”当时,反右派斗争的余威 还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她的表姐妹当属此种情况。
石天爱一身褴褛回到母亲身边,一定使母亲伤心万分,所以在此次返回农场之前,她母亲特 意为她置备了足够的御寒服装,她已装备一新。新做的丝棉黑布面棉袄宽宽大大这是 为了适应农场艰苦的劳动生活,棉袄里面,则是真丝深蓝织锦缎面的狐皮背心。光是上衣, 应付安西的酷寒就很可以了。她那断了腿的琅架眼镜,想必一到天津就换上了新的。
我和小徐在十工农场一向受到照顾,此次换场,我们作为留守人员移交粮食远离场部,却失 去了一次宝贵的探亲机会。当时,场部的有些难友都获准回了一次家,如杨康回到兰州,还 到我父母家里看了看。在四大队,这一程序却一律免去。当然,我在十工农场一直没考虑过 去兰州探亲,其主要原因是我的经济状况无购买来往火车票的能力。在玉门期间,离酒泉只 有100多公里的路程,去一趟搭顺车也能办到,可我竟然也没动过去酒泉看望景超的念头。 据说当时四工农场不断向黄花农场要人,四工农场曾指出我们的名单还未送过去,催促不已 。黄花农场被催不过,只好答应将我俩一并送往四工农场。可我们已到了黄花农场,对这些 情况不明就里。适值严冬,我人已到了黄花农场,根本也没想过还会离开这里,也不知道有 些难友回家探亲的情况。唉,唉,我真傻,真傻,如果我那时能见上景超一面,对他的艰难 悲惨的境遇有了真实的了解,知道他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我会想到有一天他那脆弱的生命 会难以继续……当时,我如果见了他一面,知道了这些,我会不惜一切为挽救他的生命想尽 办法的。说实在的,这是直到30多年后我才具有的清醒意识。我好悔啊!
春节后不久,我们见到了一位重要的远方来客,他是小徐的丈夫梁富杰。梁富杰是1959年秋 第一批摘了帽子的。他人极聪明,专业上是尖子,当了右派后,由于工作需要,已调到了兰 州省煤炭局。领导上考虑到他头上有顶右派分子帽子,使用起来到底也不怎么方便,况且他 还具有华 侨身份,他父亲此时还在印尼,这种种因素,促使单位领导早早地给他摘了帽子。这样,他 就立即请假来到分别已近两年的爱妻身边。小梁头一天先到二站,在站部办公室的单 人床上住了一宿。第二天,小徐工作调场部,他们便一起搬走了。
而他俩到场部后的境况极为凄惨。场部为了照顾他们的夫妻关系,说是有一间空屋让他俩住 ,他俩去一看,原来是一间空马棚,地上潮湿不堪,屋内马粪尿臭气扑鼻,地上用砖块低低 地搭了一个大门扇,看来就是为他俩准备的床。小徐见状不由得掉开了眼泪。当时她的顶头 上司杨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