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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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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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小院里,只有几间破旧的房子。当然,农场的干部和工人不会住这样的病房,这 是为‘职工‘及右派们准备的。我走进迎面的大房子看了看,只见房内墙皮剥落,肮脏不堪 ,同我一贯在概念上认为的‘医院‘完全是两码事。长长的土炕通铺上,已躺着八九个病号 ,里间屋小些,炕上也有四五个病号。这些病号全是从三、四站来的‘职工‘。他们一个个 蓬首垢面,面黄肌瘦,目光呆滞。他们立即全都看到了我,但全像没看见一样,面部无任何 表情,没有人同我打招呼。他们互相间也不作任何议论,没有一句话。作为病号,他们没有 呻吟声,只是不知是谁,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叹气声。这就是囚犯生活在他们身上形成的一切 。如今,他们虽已成为‘职工‘,但农场对他们的要求并无改变,所以他们依然故我,保留 了做囚犯时习惯性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我和他们也不打招呼,我也懂得用这里的标准约束自 己。何况,这里没有一个病号是从十工农场来的难友。我明白,我只是被派来烧炕的。 
病房里还有3个干杂活的年轻‘职工‘,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神采飞扬,正在用旧报纸糊 窗子,在新砌的泥炉子里添煤砖、烧水,他们不慌不忙地干这干那,同炕上的那些‘职工‘ 相比之下,俨然是另一种人。他们都二十出头,身体健壮,看来肚子一点也不饿,其中有两 个是河南口音。 
我的任务不算重,烧好5个炕洞就算完事。烧炕用的芦草,要到‘医院‘对面二三十米处的 一片芦草地里去割。我走到芦草地里,用镰刀连连砍去,干透了的芦草发出清脆的响声,很 快就割了一捆,用绳子捆紧,就往回背。这时,起风了,风不算大,一捆芦草也不重,回‘ 医院‘要逆风而行,却连脚步都迈不开。我只能侧转身让身子和芦草捆减少风的阻力,慢慢 地斜着身子吃 力地前进。5个炕洞都在院子外面。我把芦草放在炕洞口,解开绳子,一面趴在芦草上防备 风把芦草吹走,一面抽出些芦草塞进炕洞,尽量把炕洞塞满。我来‘医院‘时带了一小瓶汽 油,把一根芦草蘸点汽油放到炕洞里背风的地方,用火柴一点,满炕洞的芦草立时就燃起了 大火。一捆芦草最多能烧两个炕洞,我又割了两次芦草,才烧完了5个炕洞。 
我小时候也睡过热炕,三四十年代兰州人大都睡炕,用马粪、煤末烧的热炕。我睡在妈妈烧 热的大炕上,浑身暖暖的,享受着母爱的温馨,并不懂得那就是幸福。现在,我生平第一次 烧炕,远在兰州的妈妈会想到其中的艰难吗?我在给什么人烧炕,妈妈怕是再也想不到。 
因为时间还早,我又回到了大病房里,想帮助做些事。高中毕业时一位同学写在纪念册上 的临别赠言,此时回响在耳边,赠言说:‘向受苦受难的人们,伸出你援助的手!‘参加革 命后,纪念册之类的玩意儿,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我羞于向别人道及,纪念册也不知 丢到哪儿去了。此时,这段话却不知怎地又回响在耳边,重现在脑际。服刑期间长年累月的 饥饿,已使这些‘职工‘一个个瘦骨嶙峋,最近的大减粮已超过人的身体能以承受的极限, 他们成为病号,完全由于饥饿。这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的事,只是没有人把它说出来。为什 么生产粮食,获得好收成的农场,却把人饿成这样?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因为实现了‘耕者 有其田‘而得到广大农民的拥护,现在,种田者无粮吃又是怎么回事?我相信,这样的疑问 在 每个人的心里都反复出现,但每个人都不把它往下想。我自然也没有胆子把它想下去。当时 所处的封闭的环境,也使我无法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但是,对这些受苦受难的人,我想,我 既被派到了这里,就应为他们做些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的开篇语,此刻又撞击着我的心。这段话说:‘在清 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我还想 起小说里卡嘉(《苦难的历程》中白军军官罗欣的妻子,曾在红军医院服务。)在红军医院里服务的情景。‘职工‘也是人,我再一次肯定,我为病号们做些事是完 全应该的。我自己已被饥饿折磨得难以支撑,想的还是浸泡、蒸煮自身,让灵魂无比纯净 的事。当时我崇拜伟大的作家,一种使自己的灵魂更为纯净的强烈愿望使我仍真诚地相信阿 ·托尔斯泰的这些话,在这种自我宽慰的梦幻里浮沉,精神上似暂时地获得了一些宁静。当 然,几年后,我就认识到,阿·托尔斯泰编造的故事,在苏联根本实现不了,斯大林的肃 反能不杀掉小说中的主人公吗?在中国,这样的主人公也难以存身。我把阿·托尔斯泰的这 段名言当作自己在逆境中生活的信念和信条,一直信守维护着它,只是说明我对未来仍抱有 坚定的信念,我认定了自己跌倒自己爬的死理。我确信,重新爬起来并站起来了的我,一定 会比原来的自己更完美、更纯净,也更坚强。 我提起笤帚把地扫了扫。一只肮脏的手哆嗦着举起搪瓷茶缸想喝水,我立即接过茶缸,从搭 在新砌的泥炉子上的水壶里倒开水给他;有个穿蓝平布对襟‘职工‘棉袄的人,棉袄前面剐 破了一大块,露出烂棉花他是个中年人,倒像个年迈的老人似的,力不能支地磨磨蹭蹭 、 慢慢腾腾地下了炕,看样子要去解手,却找不到鞋,我帮他从东边墙脚下的一堆鞋里找到了 他的鞋提了过去;还有人抬起身子,递过来两毛钱,让我代买邮票、信封明天给他带过来… …做这些事一点也不费劲,我确实在尽心尽力地服务于这些病号。当时我也并不知道,我为 他们做的这些事,对有些人来说,竟成为他们在人世间逗留时最后享受到的一丁点儿可怜的 温暖。 
有一阵子,我靠在门上,注视着炕上那些盖着五颜六色的破旧被窝蜷缩着瘦弱的身子,忄西忄西〖惶惶,听天由命,不知所以的人们,内心也十分压抑、沉重。我的命运比他们又强多少呢? 一个满脸胡茬、脸盘特别大、面色难看的人他大概浮肿了,从被窝里拉出一条深蓝的破 旧绒裤,要我拿出去,晾在外面。我立即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悬悬地提着他刚从腿上脱 下来带着体温的绒裤,走出房门,放到对面房间的窗台上,低头随意一看,只见上面滚动着 不计其数又肥又大的虱子。我心里真腻歪,也不禁有些难过,这饥饿的人的鲜血不知被虱子 吃去了多少?如果不是我的帮助,这小小的、万恶不赦的虱子们不知还要猖獗到何时。我知 道,经过一夜的严寒,虱子们非全部毙命不可。 
就在我准备走回房间时,大个子河南‘职工‘从旁边的一间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 报纸包,看到我,他打开报纸包,里面是糊窗子用剩的浆糊。他问我:‘你吃不吃?‘用剩 的浆糊很不洁净,颜色五抹六道的,虽说肚子饿,这样的东西我也无法下咽,就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走了。当然,他是出于一种友好的关心才问及我。他是不能把同样的问题向那些病号们提出的,如果他问那些病号:‘谁吃?‘肮脏的浆糊一定会被手脚麻利的人抢去吃个精 光。而他那样做就违犯了纪律,会被告发的。 
这一天,我没有见到医生进病房,也没见到给哪个病号吃药,病号们的真正需要是吃饭而不 是吃药。 
饥饿,已使全农场的工作节奏迟滞了下来。下午,太阳挂在天上还很高,我就拖着软弱无力 的腿回场部。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待吃下午饭的时刻到来。 
我真佩服食堂炊事员的本事,每人不到2两半的面粉,由他们和上经过复杂加工的碱菜子, 竟能做成稠稠的面条,能打满我直径26厘米的饭盆。颜色发黑,又粗又硬,比筷子还粗的碱菜子面条,能暂时把胃填塞得有些饱胀感。我想,饥饿的人吸收和消化能力特别强,从碱菜子里一定能吸收到若干营养成分。那些‘医院‘里的病号,领导上说是怕吸收不了,不许在馍馍、面条里掺和碱菜子之类的代食品,粮食定量又未增加,他们实际还不如我们,比我们还饿得厉害。他们任人摆布,实在凄惨可叹。 
到睡觉时,我就又饿了。我们几人说话都很少。我在忍饥挨饿中睡去。好像是为了补偿白天 清醒时挨饿的痛苦,梦中,我一直在吃着几年来从没碰过的好吃的东西……梦中的饕餮,将 我推入更为甜美的睡乡。我沉沉大睡直到天亮,醒转来十分费劲。 
次日,我仍赶往‘医院‘。 
我提着镰刀正要去割芦草,只见大路上来了一辆马车,从斜对面奔驰而来,车上拉着人。在 ‘医院‘前,车停了,跳下来的赶车人,正是那个瘸子‘职工‘。车一停下,他就吆喝着叫 车上的人下来,那几个形容枯槁的人肯定就是送来的病号了。他们动作迟缓,半天也下不了 车。只见瘸子生气地一把就拉下一个人来,那人猛不防被拉下车来,也许身体的什么部位被 弄痛了,他大叫一声,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又被骂骂咧咧的瘸子一把拉住。瘸子粗暴 地抓住这病号向‘医院‘门口走去,只见他身体左右晃荡,每抬一次脚步都挺艰难。瘸子把 他送到墙边,让他靠墙站住,又去吆喝别的人,那几个病号有的还在背行李,有的把行李放 在地上拖着慢慢挪动脚步,向前走去。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当车把式的瘸子对于 同自己一样服过刑如今饿成了这般模样的病号,竟如同对待猪狗一般。人类的同情心,在他 的身上已不存在。那么,是谁给了他摧残自己同类的权利?我不忍心看下去,更不愿和那瘸 子打招呼,就转身割芦草去了。 
当我割来第一捆芦草,坐在靠大路一边的炕洞口,正准备烧炕时,一个人来到了我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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