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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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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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从食堂打回一饭盆的碱菜子面条。没想到,这顿饭竟大有改善。原 因是王桂芳有行动,她大胆地从机磨坊包了一手绢的面粉带回来,分给大家。熟食有困难, 经大家商议,干脆把生面倒进自己刚打来饭的饭盆里,搅和在热汤里,立即吃将起来。饥饿 的我们吃着这顿搅和了不少生面的晚饭,竟也认为是一顿美餐哩!这种吃法,绝不会露出任 何破绽,即使别人有什么怀疑,我们已吃进肚子里的面粉,谁也没办法把它检查出来,而且 ,既然有了这个开头,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为了自己的生存,我们总算有了一个好 的开头。原先凝聚在每个人心头的恐慌、烦乱、忧虑,大半都冰释了。有了这一步,我们每 个人活下来的保险系数就有了保证,好像每人都吃了一丸定心丸。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每 个人的生存更重大、更紧迫的事呢?这顿晚饭的重要深远的意义,绝不是几把美味的炒麦子 所能代替得了的。 
这天晚上,我们一个个心情愉快,竟然还谈天说地一番。我说到小个子河南‘职工‘这两天 天天送给我炒麦子,石天爱问:‘炒麦子好吃吗?‘我说:‘当然好吃。‘石天爱又着急地 说:‘我还没吃过炒麦子呢,你口袋里还有没有?要有,找出来给我几个,我尝尝!‘她的馋 劲儿又来了,可饥饿的我每次吃炒麦子都要在口袋里仔细搜寻几次,怎么会把那金贵的炒麦 子留下一粒半粒?我们都是徘徊在地狱门口的游魂,自个儿都只顾自个儿了。 
命运冷酷无情地将我们推向另一个营垒,但我们每个人又都是一座火山。我们内心深处的岩 浆在翻滚,在沸腾,尽管十分渺茫,我们 仍等待着一次喷发,人人都巴望着伸冤雪耻之日的到来。最近期的向往,也是希望挥洒着眼 泪和自己的亲人们会面团聚,得到亲人们的理解,获得亲人们的爱心和抚慰,一颗冤屈受苦 的心是多么需要亲人的爱与温暖啊,而实现这一切的首要条件是我们自己必须活着。四工农 场把我们当作劳改犯,对右派分子们实行分而治之的办法,要求我们相互之间经常揭发告状 ,我们在十工农场时形成的友爱互助的精神被一扫而光。石天爱原来和我相处不错,来四工农场后竟向领导告密,使我一度处境艰难,她肯定也是得到领导上的鼓励,也许还是有谁指名要她揭发我。这样,大家作生之挣扎,为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作旷日持久的斗争为 自己的生存而进行斗争,一般只能是自个儿顾自个儿,‘人自为战‘。冷漠自私,成为人们 为保护自己采取的最审慎的处世原则。我们的性格、心灵再一次被重新铸造。所以,我在吃 炒麦子时并未想及同屋的女伴,说什么‘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才真真是骗人 的鬼话!我们的灵魂都够肮脏的了,这里的一切已严重扭曲了我们原来正直纯净的灵魂! 
我的心情终究又不同她们。我吃了一顿饱饭,今后每天都吃上这样的饭没啥问题。可远在高台受难的景超,他的境况怎样呢,他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吗?肯定,他没这样的条件。几个月前,我还把这里的教育科长对我们训话时说过的话转告他: ‘一个人要有高度的自尊心! ‘教育科长所说的自尊心,意思是要求‘职工‘和我的难友们在饥饿时绝不要偷窃,我深怕出现一次不光彩的行窃影响到摘帽子,所以,写信时还把这句话转告给他。唉,我这不识时务的劝告,害人性命的劝告!头上那顶帽子已使我呆钝如此。景超本来就是个自尊心极强、 极要面子的人,现在我们同屋的人全都吃上了偷来的生面,洁身自好的他就是想偷也偷不来 。他难以有这样的机会,而我还向他要求‘高度的自尊心‘!古人因拒食‘嗟来之食‘而最 终走向死亡,我向被饥饿折磨了几年的亲人要求‘高度的自尊心‘,竟根本没想到这会使他 有一天失掉生存的机会。我已在‘医院‘见到了死人,那蜡黄色的瘦棱棱的细长脸面,还有 搭在架子车栏杆上的蜡黄色的瘦手,一次次地又在我眼前闪过……这仅仅是我第一次见到的 一个死人。我知道,更多的死亡我都无法见到。难道说,我们生存于其间的世界就这样毫无 救药了吗?难道我们永别的时刻也要来临?我拉紧厚厚的被窝,把头深深地埋进去,不禁痛哭失声。 
我照旧去烧炕。我先烧完了5个炕洞。和3个‘职工‘一起吃了炒麦子,他们对我的照顾我感 激在心。然后,才进屋去看小张。我想,把炕烧热再转告张振英的话,我也好张口些。小张 见了我,阴沉着脸说:‘今天天亮前,我又抖了好半天。‘这时,我忽然相信了张振英的话 ,看来他的身体确实没热量了,天亮前正是最饥饿难耐的时候,如果他肚子不饿是不会发抖 的。当然,炕如果是热的……然后,我又为自己难以自圆其说、自欺欺人的想法吃惊,曾几 何时,我的脑袋也变成了张振英他们的?我讷讷而婉转地向小张说了说张振英的意见,再烧 一次炕的建议未被接受。小张只冷淡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什么话也不说了。同屋别的 病号们木然地听着我们说话,没有一个人搭话,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病房里仍像往日一样 沉寂。天亮前的冰冷严寒,就没有使他们同样热量很少的身体痛苦地发抖吗?他们无言,只 是因为凭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包括刚才我的答复,都已告诉他们,不说更好。 
又过了一天,我又去看望小张,炕上没有小张。我问:‘小张呢?‘回答我的人毫无表情, 缓慢迟钝地说:‘他天亮前没有了!‘我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到底在天 亮前痛苦的瑟瑟发抖中离开了这个不需要他停留的人世,他那可怜而有限的请求把炕烧得热一点,被冷酷地回绝才一两天,而这回绝,分明冰冷了他身体里残留的一点余热,也冰冷了他还在跳动的心。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没有了‘ ,前两天他的状况比别的病号还要 好。我不负责任地转达了他的请求,却再没作更多的努力,而现在,他确乎没有了,在他昨 天还躺着的炕上留下了一块空白……他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的是无言的抱恨,和那一块空 白。我知道,炕上的空白今天可能就会被填补,还会再一次又‘没有了‘……而他的抱恨会 是绵绵无期的。我不知他是否有妻子儿女、高堂老母。我们熟悉在‘医院‘,这里按劳改单 位的规定不许聊天,我又哪有心绪问及他的这些,因为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可我们毕竟难 友一场,他的死跟我又不无干系……我欲哭无泪。但我悲泣的灵魂似已离开了躯壳,冲出门 外,飘荡在苍茫寂寥的长空!多年后我才得知,他叫张亚萍,原是开坦克的,极有才华,写 得一笔好字,是张掖航校的干部,尚未婚娶。 
死一般沉寂的病房,活着也如同已经死亡的众病号! 
不知过了多久,我默默地从里间屋走出来。听到有人喊了我一声:‘和同志!‘我吃了一惊 ,来四工农场以来,‘同志‘二字已跟我们绝了缘分,何以今天这里竟出现了这个称呼?循 声望去,喊我的是一个三十几岁、面容苍白消瘦的病号。他不同于别人,着几乎全新的深 蓝 色咔叽布中山服,显得比别人整洁,整洁得多,说普通话,从眉宇间透出几分儒雅。他头顶 后墙脚朝炕外面睡着,见我已听到他的喊声,又冲口说:‘和同志,保重,保重啊!‘我猜 想,他称我‘和同志‘,大约是由于听说我是个有工资的右派小张肯定就知道,他认 为比自己要高一个等级,为了和我说上话,便贸然喊了一声。他郑重地大胆和我说话,要我 这素昧平生的女人‘保重‘,又使我的心头涌起无限凄楚……我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 是何许人,什么案犯,但我得回答他,便说:‘你也保重,咱们都保重!‘这互致保重的情 形,又使我的心情更为沉重,伤感不已。也许,我是他当劳改犯以来见到的唯一的女性,我 在这个平常人难以支撑的环境里主动为他们这些特殊的病号服务,使他产生了特殊的感受, 感激,担心,同情,悲叹……种种复杂的思绪,使他无法沉默,所以才大胆地说出了他心中 的祝愿;也许,他还是个不幸的判了刑的右派,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他希望与他同样受到命 运之酷劣对待的我不要倒下来,他担心我也会出现不测……也许,他只是因为见到了太多 的死亡,所以才急切地关照我。人啊,人,人对自己的同类并不都是冷酷无情、干戈相 加的。在这生存危机正在威胁着每个人的地方,爱,依然在人与人之间生发,即使一个身陷 困境绝望已极的病号,也在试图温暖一颗被认为是弱者的心,在急切地关照一个存在着生 存危机的女人。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医院‘时晾在外面窗台上的蓝绒裤一直忘了没拿进来,那个大脸盘 的病号怎么没吭声?他也许要穿呢?我手提虱子已全部冻死的蓝绒裤,送到大脸盘原来躺的地 方,却认不出绒裤的主人,我问:‘谁的绒裤?‘回答的声音很苍老:‘他几天前就没有了!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没有了‘!我和这些病号原来都不认识,没想去记住他们。几天来 炕上的病号人员的更换我也不曾注意,今天我所见到的一次再次的‘没有了‘,说明还有更 多的‘没有了‘尚未为我所知。我仅仅为‘大脸盘‘晾过一条旧绒裤,我想过没有了虱子的 绒裤他穿上会舒服些,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走得匆忙,也许在脱下绒裤的当晚就匆匆走了。这 倏忽间轻易失去的生命,几天来我竟一点不知。不是有谁要有意隐瞒,而是炕上的病号从死 者预见到了自己不可抗拒的黑暗悲惨的前景,他们自认为命贱如蚁,只是沉默地等待将要来 到 的厄运,说及死亡已成为大忌讳。我把没有了主人的蓝绒裤又扔回到窗台上,有好一阵子, 心如死灰。但,一种强烈的欲望,如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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