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有些神秘,以个别谈话的方式和我交谈,我记得是在办公室外一墩芨芨草的旁边,说是表示关心 ,其实完全是官样文章。我自知不能说四工农场的什么,说了也啥事不顶,他屁股一拍走了 ,我还得继续在这里受苦受难。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午饭时,他和我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 就在打饭的食堂里吃的饭。这天的菜里有些羊杂碎,我吃得一干二净,他却说羊杂碎煮得不 烂,他胃不好不敢吃,把有些羊杂碎剩在了碗底。他是外地来的客人,食具都是用食堂的, 用完要归还食堂。我替他向打饭的窗口还碗时,看到他碗底里剩下的羊杂碎,真想放进自己 的嘴里,碍于面子,终于没好意思。他虽从兰州来,可能还是没太饿着,所以才顾虑胃不消化。在那饥饿的年月,许多有胃病的人都不治而愈,他的胃病不知怎的却没有好。
他们走后没几天,我就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景超的处境很困难,很危险,兰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无法去高台看望,希望我向农场领导请假,就近去高台看望,帮助他从困境中得到解救。
我一直没想过去高台看望景超,以我的处境,我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农场领导不会准假让我 去高台。在上个月,我自己也饿得几乎要倒下,我去看望他又能对他有什么帮助?现在,形 势略有好转,报社还派专人来看望我们,尽管也是官样文章式地看了看我们,总算是看过了 。父亲让我去高台看望景超,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兰州家中确实也无人能担当此重任。 父亲有此要求,我当然更应该借此契机,先向农场领导请假。我拿着父亲的信,在当天下午就找到刘生贵书记,要求准假让我去高台看望我的亲人。父亲的这封信写得很详细,把家中无人可以去高台的情形都介绍得很具体,一目了然。他写这封信大概就考虑到了要拿去给农场领导看。刘生贵看了信,当即表示可以准假让我去高台。我激动不已,回到宿舍就把已获准假,准备去高台看望景超的家信写好,并在第二天寄走。
元旦前,场里又宣布:粮食定量提高到30斤。从此,我们的伙食又有了大改善,差不多每天都能吃上牛羊肉。
此时,中共中央西北局兰州会议于12月已开过,此次会议主题是纠正这几年左倾蛮干的歪风 ,抢救人命。西北五省(区)饿死人的省份,以甘肃最为突出。37年后的1998年1月7日《甘肃经济日报》一版发表由副省长(厶贝)小 苏署名写的题为《正确认识甘肃粮食发展问题》的长篇文章,公开披露了在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 甘肃因缺粮饿死上百万人‘的事实,‘时时警醒后人‘。当时,甘肃全省总人口一千二三百 万。中共中央西北局兰州会议作出‘抢救人命‘的决策,因而甘肃日报社才派人来农场看望我们。农场的形势逐渐出现转机,刘生贵对我要求请假去看望景超立即批准,都是遵照中共 中央西北局兰州会议关于‘抢救人命‘的精神,才出现的新变化。
去看望景超,我得在经济上有所准备;为了挽救他的生命,总得花钱。我每月的开销都是量入为出,没有节余。为了带上一笔钱,我想只能张口向杜博智借。他降级后的收入也是58。2 4元,但他是单身汉,开销少,当了炊事员后肚子吃饱了,更无其他花费。再加我们来农场后一贯友好,只要我张口,相信他一定会借的。这样,一天晚饭后,我就到一站去找杜博智借钱。我是在伙房找到杜博智的。他还正忙着呢,看见我到来,非常高兴,立即先招待我吃饭。此时,我的胃口像是个无底洞,虽刚刚吃过晚饭,吃的欲望仍然很强烈。他不断地劝我吃,我就不断地吃。吃饭中间,我说及准备去高台看望景超,想向他借100元。他立即回 宿舍拿来100元,还送我5斤粮票。他说粮票是他家里寄来的,他当了炊事员已不需要,就送 给我作为渡难关的补贴。当时粮票仍是紧缺之物,他一次送我5斤,我很感谢,说:‘你真 大方。‘冬日天短,这时,天已黑尽。杜博智送我回场部。一路上,我们一直说着话。我忧心忡忡,深怕此次去凶多吉少。我们所在的四工农场死人不少,那边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这 里差多了,他能够等到我去吗?我絮絮地说着,心情仍十分沉重。杜博智说些宽慰我的话, 敦促我快到景超那里去,尽到作妻子的责任。
去高台明水要坐火车,从四工农场去火车站,最方便的就是柳园车站,有四五十公里的路途 ,因汽车队的卡车常去柳园。
元旦过后,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到处一片白茫茫。
我焦灼万分地等待汽车队有车去红柳园,真是等得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早晨,起床时 敲钢轨的‘当当‘声乍一响,我便会惊得吓一大跳,心狂跳不止,莫名地觉得新的一天不知 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或更大的不幸。悲伤,忧虑,焦急,迷惘。万般无奈中的等待,等待中 的惊恐不安,使我几近麻木的心理平衡急剧倾斜,精神濒于崩溃……
我切望赶快成行,奔赴高台,去救助我可怜孤单的,也许已是奄奄一息的亲人。此时此刻, 饥饿的他日思夜盼,唯一可指望来救他的,不就是做妻子的我吗?我已请准了假,我就要去 了,就要去了!我无法想象如今的他因为饥饿已被折磨成了什么模样,我更不敢设想他会是 ‘医院‘里那些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病号的样儿。但我认定,我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哪怕 他骨瘦如柴,昏厥在地,只要他一息尚存,还未跨出那最后的一步。我一定要把他救转过来 ,一定会把他救过来。他会躺在我的怀抱里微笑着睁开他无力睁开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 望着曾让他撕心裂肺般地苦苦思念着的妻子,望着他以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的最亲爱的人… …他会得救,我们都会得救。我们苦苦地等着这一天,已经直直等了3年,这一天眼看就要 出现。可我,可我还在忧心如焚地继续等待……但是,身边众多的死难者傍着那黑暗的大门 仿佛在低声告诉我:不容乐观,不容乐观,你亲人那儿是地狱!
我真不愿意他们絮叨。
准假以来,我每天都从打来的饭菜里挑出牛羊肉,放进一个装过奶粉的大玻璃瓶里,准备带到高台给我的亲人吃。我抵制了牛羊肉对我的诱惑,天天如此。只要饭菜中有肉,便顿顿如此。因为我知道,在如此严酷的大饥馑的日子里,外面一定很难买到肉,传说这里的一个难友用24块钱才设法买到一茶缸的羊肉,结果仍未能保住垂危的生命。我眼巴巴地、吞咽着口 水从自己的饭盆里省下肉要带给他,只是因为他比我更需要。况且,我只身去了高台,又哪 有钱,哪有办法去为他弄到肉呢?玻璃瓶里的牛羊肉已攒了多半瓶,这很可观,是唯一让我 感到欣慰的事。我的一片心,为救助我的亲人正在奉献的心,远在高台的他会感知吗?会的 ,他一定会。亲人的感应,又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得住呢?
焦灼的等待,分分秒秒都难熬的等待!
1961年元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总算有了外出的汽车,通知我时已临近开车,3个女伴匆匆忙 忙地送我上车。我先爬上了车顶,她们把我随身带的衣物里面裹着五六斤从食堂打来的 饼子打成了小行李卷,给我递到了车顶上,我还提了个小帆布包,里面装了些洗漱用具,还 有一两斤花卷。这些饼子、花卷,都是用当月发的粮票从食堂打来的,油嘴滑舌的‘职工‘ 炊事员再不给多打。石天爱在匆忙中说:‘我应该偷些面粉给你爱人带上。‘可惜早没想起 ,只成了遗憾。比起石天爱来,我参加工作早,当年曾如饥似渴地学习革命理论,对于中国 共产党教导的一切奉若神明,在我们身陷绝境之后改变起来依然很难。从机磨坊设法搞点面 粉去救自己的亲人,这也不是绝对办不到的啊,而我竟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石天爱虽然想 得迟了一点,她毕竟具有此种救助难友的英豪气概,她认定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救人比什 么都要紧。小徐嘱咐我:‘来信啊!‘她内心里对我去高台是悲观的,只是没有说出来。王 桂芳暗自为她远在新疆的丈夫祝祷,为我送别的不祥的阴影,骚扰着她原本已经宁静了的心 。
农场离柳园车站四五十公里。我坐在车顶上,耳边一直响着呼啸而过的寒风,眼前闪过的是 茫无尽头的雪原。起伏的荒野、蜿蜒的远山,为雪花作弄,变成了迎面奔涌而来的白色的汪 洋波涛,又从汽车的两旁奔流而去。轰鸣前进的解放牌大卡车像是一叶颠簸着的小船。我为 汽车队工作了近一年,受到的仍是贱民的对待,空落落的车顶上就坐着我一人,司机的驾驶 室 里坐着的是食堂炊事员年轻活泼的妻子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当然,在那个年代,司机也 巴结炊事员。好在我有皮大衣包裹,围着厚厚的围巾,心事重重地想自己的事儿,心潮胜似 眼前的白色浪涛,不知不觉间也就到了柳园车站,顺利地买到车票上了火车。
我的脸上没有刻‘右派‘二字这要感谢我们这个年代毕竟没有把古时候在罪犯头脸上刻 字作为标志的陋习保留下来。所以,尽管车厢里十分拥挤,旅客们仍用平等的态度接纳了我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还帮助我把行李卷举起放到行李架上,我有了一个和别的旅客们同样的座位。四工农场的干部们从来没有人这样帮过我。我很感谢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对全车厢的人突然感到都十分亲切,内心却又涌起无限的酸楚……我过去下乡采访时在旅途上十分熟悉的一切,此时却成为陌生的了。这列从乌鲁木齐开出的火车上,挤满了回老家过春节的内地人,河南、河北、山东、安徽、天津、上海等各种口音的人都有,他们热烈地谈论 着同我丝毫无关只为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他们带的各种吃食似乎十分丰富,有些人随便地剥食着煮熟的鸡蛋,吃了一个又一个。安西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