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感兴趣的事。他们带的各种吃食似乎十分丰富,有些人随便地剥食着煮熟的鸡蛋,吃了一个又一个。安西3年,我们几乎没吃过鸡蛋,鸡蛋是什么味儿都 要忘记了。唉,令人羡慕的吃饱肚子的新疆的来人啊!我呆呆地坐着,沉默无语,一直保持 冷漠的态度,使别人无法和我搭话。我,一个为救援自己的亲人从农场请假外出的女右派, 能和别人说什么呢?环境有了改变,我还得三缄其口,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悲伤地不 断想到,外面的世界和四工农场是多么不同,我们被人的世界所抛弃,是多么不幸啊!回想3 年前我们一行从兰州乘火车西去,在酒泉同景超分别后,杜博智还曾用他特具的陕西腔高声谈论,说3年后我们也许会乘同一趟车到兰州出席省上的劳动模范会议,兴高采烈。谁承想3年未到,我们在劳动上吃了大苦从未落后,却只落得像刑满释放人员一样的对待,甚且还不如,在严酷的大饥馑中庆幸自己总算死里逃生。和我们同一趟车到达农场的赵秉仁,上月已 饿死在四工农场,匆匆告别了人世……现在我在茫茫雪原上匆匆赶路,也正是为了去救助我 那生命危在旦夕的亲人。
明水到了,停车只1分钟。我匆忙背着行李卷从车上往下跳。这是个没有站台的小站,火 车离地面的距离不是我轻易能跳下来的,我只怕摔倒在地,好在壮着胆子跳了下来竟也站住 了。急忙走了几步,回头把前后左右都看了看,一片白茫茫中,下车的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人 。火车长吼一声,在隆隆声中又前进了。道班工人也只一人,已转身走进铁道旁唯一的一间 小屋里去了。
天已傍黑,寒风刺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眼前只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雪原, 白茫茫的一片。我的亲人,你如今在哪里?我该怎样去找你啊?此刻,唯一可以询问的只有道班工人了。道班工人分明也看到了下车的我,当我探身进屋问路时,从我的衣着,背着行李卷的寒酸狼狈相,他至少也认为我是那些劳教的右派分子的家属。他走出小屋,很不情愿似的冷冷地用手指了指屋后,那是一条被许多脚印踩出的孤零零的向西北延伸出去的小路,说 顺着那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去,就到了景超所在的大队。我问:‘还有多远?‘回答:‘八九 里路。‘我毫不犹豫,立即拔脚就走。
我踏着三四寸的厚雪奋力前行,除了脚下吱吱作响的声音伴我前进,茫茫雪原,万籁俱寂。 天 幕低垂,很快由灰变黑,天上连星星也没有。苍茫无际的雪原上,只有我孤独的黑影在孤零 零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踽踽而行,不断向前移动。像那茫茫雪原,思维几乎也成为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反复出现在耳边:‘快走,快走,一定要赶到那儿,一定要见到我的亲 人!‘雪原模糊不清了,横亘在眼前的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踩在脚下的小路依然清晰可辨 ,间或发出白色的闪光。孤零零的小路引导着孤零零的我不断前行,走了一程又一程。
我不觉得背着的行李的沉重,手里提着的帆布包也觉不出它的分量。心里万分焦灼,只嫌脚 步从积雪里拔起来不够轻快,走得太慢太慢。才到十工农场时,我就听冯士伟说过狼群在戈 壁滩上追赶他和牛车的事,此时我也顾不得想及这些,不知道什么叫恐惧。我只求上苍保佑 ,让我快快赶到景超那里,他苦苦地等我,那痛苦难以为我所想象,他已难以承受,也许他 已等不及了呢……
走了许久许久,按照常情会慢下来的脚步,却一阵紧似一阵。
走着走着,路上出现了几棵大树,树下脚印零乱,原来黑暗中清晰可辨的小路一下子看不清 了,仿佛还有别的岔道,通往队上的小路究竟是哪一条?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在这黑夜的茫 茫雪原上,去问谁呢?踯躅良久,我只得弯下腰来,放下行李卷和手中的提包,焦 灼地对杂乱的脚印仔细地反复辨认,看了好一阵才总算看清,然后又毅然前行。
走啊,走啊,忽然,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迎面出现了一个黑影。我毫不惧怕,惊喜地迎上前 去,向他打听。他吃惊在黑夜雪原的小路上竟会遇见一个女人,一个远道而来的女人,但也 不多话,只是指给我看,前面闪着昏黄的灯光的所在便是,说完转身就匆匆走了。他行色匆 忙,也是来看望亲人的吗?已经看望过亲人,见到亲人了吗?队上的干部没必要这么着忙地赶 黑路……我一下子就想到这许多,由不得地由己及彼地推测来人的行踪目的。不过,还真得 感谢他。如果不是他的指点,我只顾低头匆匆赶路竟没注意看到那昏黄幽微的灯光。到了, 到了,灯光就在前面不远处。
我一脚踏进有灯光的队上时,煤油灯亮处,两三个干部模样的人都吃惊了。他们没有料到 一个单身女人冬夜会在这个时刻从车站走八九里路闯进队上。当然,他们不用问也就知道了我的来意。这些天来,跌跌撞撞地闯进队上来看亲人的一定不少,他们已应付自如。其中的一人听我说了景超的名字略有表示,另一人就拿起一个像是名册样的本子一页页地翻看, 也并不说话。我心中一喜,他们大概不清楚景超在哪个分队,住哪儿,想从花名册上查出来 。我坐在长凳上正想知道个究竟,听到的竟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
‘王景超死了,12月13日死的。‘
‘死了!‘这猛烈地轰击在心头的重击,立时使我觉得天昏地转。我嘴里喃喃着:‘他死了 ,他死了!‘半天竟哭不出来。
啊,我的亲人,你到底也没能等住,没能等住我们见面的这一天!你不是没有等,你能支撑 到那一天,等得不容易,等得苦。你苦苦支撑,苦苦等待,以全部的生命力等着我,用最后 微弱的一息等着我,可我没能及早赶到你身旁,你终于没有看到我,你等得好苦啊!这个可 恨的世界可以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你。你撒手而去,把没有涯际的 苦难留给了我,留给了你的‘小娇娇‘。你竟忍心离去……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吗?3年 前我们临离开兰州前,你曾用《战争与和平》中彼埃尔的话激励自己:‘活着就是幸福。‘ 你万分眷恋曾给了我们无边磨难、太多痛苦的世界,是因为你对未来仍有着憧憬。可是,严 酷的饥饿不许你活,这个世界未能留住你,未能留住对你、对我们来说唯一可称之为幸福的 是你活着的生命。
啊,我来了。我从茫茫雪原中走来,从漆黑的夜幕下走来,从漫长死寂孤零零的小路上走来 ,从苦难重重的另一处走来。我疾步如飞地走向你。我的亲人,你如今在哪里?啊,亲人, 我哭你喊你寻觅你,你可听到我肝肠寸断的呼唤?你究竟在哪里?你失去的,我尚拥有,可它 的价值和意义又在哪里?你还在等我吗?我的亲人!
啊,我的亲人,可怜的冤魂!你一腔热血透彻揭露的弊端,你痛心疾首不能释然的忧患,在 你受难时迅速扩展,无遮拦地汹涌起巨涛狂澜。不然,大饥馑何以能在全国蔓延扩展!我的 亲人,你又怎会遽尔离去,被逼进另一个世界?啊,不屈的英灵!你已默默离去,但是,我 知道,炼狱里的烈火喷发翻滚,也烧不尽你的冤屈和愤恨,烧不干你痛彻肝肠的血和泪!你 不会安息,你永难瞑目!
孤儿寡妇们的悲哭声,在队上一定响起过多次,干部们听得多了,也听烦了。他们无动于衷 ,一声不吭。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一个人对我的亲人的故世做 任何说明性的介绍。我的亲人只不过是死了,饿死了,仅此而已。我坐在一个条凳上哭。他 们沉默了一阵之后,继续做他们的事,说他们的话,也听我哭。痛哭的我仿佛同他们毫无干 系。我也未向他们做任何发问,我敢向他们问明一切,让他们说个清楚吗?我不敢。此时, 队上干部同我这个右派分子之间,只有在景超及众多难友们的死因问题上的心照不宣而又 讳莫如深,才是一致的。当然,他们的讳莫如深,还有他们自身的原因。一个个活泼年轻的 生命被逼死的全过程,他们全部清清楚楚,他们是参与者。良知,负罪感,不能说在他们所 有人的心灵深处就没有出现过。而残暴成性,作恶多端的人心底正涌出阵阵恐惧,毕竟,人 命关天。他们害怕遭到惩处。
队上不是我可以待下去,一直哭下去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找来了人,说了些什么,让来人带我去睡觉。我走出有灯光的办公室,在黑暗中走了一阵,被带进了一个挂着草帘的所在,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长形的地窝子。在昏暗的墨水瓶制作的小煤油灯灯光的摇曳下, 我看到睡觉的长长的土台子上不是炕,更不是床,应该说是略高于地面,用铁锨挖就, 只能叫做土台子的所在,堆放着许多被窝。领我进来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抱过两床被子 放在土台的尽里头,用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说:‘你就随便铺随便盖吧,如果不够就再拿一床 。‘我立即就明白了。这些被窝已没有了主人,它们的主人已悲惨地死去。在四工农场,我 的难友们睡的地铺上都铺着厚厚的麦草。这里的土台子上没有一根麦草,说明他们连农场自 产的麦草也没有带来,未能铺上。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里,他们肚中饥饿,又是在经受 着怎 样的酷寒啊!一个多月前,我在四工农场场部看见过一柄失落在路上尘埃里的塑料牙刷,当时判断一定是哪位难友的遗物,痛苦地想到我给景超也买过一柄同样的牙刷,不由得去推测 我的亲人是否仍在用它刷牙,还是……路上尘埃里的一柄塑料牙刷,曾撕扯着我滴血的心, 令我痛煞。如今,景超的塑料牙刷已不知失落在哪里,他生命的失落,也只是在我找上门来 ,才在花名册上翻来寻去……这里堆放着的一堆堆被窝,都各自有着多少生离死别、惨绝人 寰的故事啊!在这凄苦漫长的冬夜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