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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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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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窝子里又进来了个小伙子。他俩用拣来的几根木柴,在土台中段几块土坯支起的炉灶上 生了个小火,显然是准备做些吃食。他们神情自若,并没有因为我这个新寡的女人的出现而 有所表示,没有人说一个字的宽心或安慰的话。我就是我,他俩是他俩,同在一个地窝子里 ,竟像路人似的,才刚进来的小伙子也不和我打招呼。那些成堆的死难者的被窝,以及与之 相关的死难者们的事,在他们仿佛都无所谓,好像这一切与他们也都毫无关系,或干脆未曾 发生似的。我呆呆地坐在长土台的另一头,愣愣怔怔的,陷入了一种新的麻木和迷惘。我在 四工农场的‘医院‘曾目睹了死亡,听到过不少难友的死讯,从心灵到感情受到的巨大冲击 ,曾极大地改变了我自己。眼前,我是在这死人更多的地方,在堆放着许多死难者被窝的地 窝子 里在四工农场我还未曾见到过如此的景象。俩小伙子显然,他俩都是劳教的小右派 ,仍然很正常地做吃的,正常地安顿我睡觉,正常地说着他们自己的话,他俩同办公室那几 个 干部也没啥不同,这里的情景同那里何其相似乃尔,一切似乎都十分正常,这使我连眼泪都 流不出来了。原来,这个世道就是叫人们去饿死的,我的亲人死了,许许多多的人都已饿死 了,一切的一切,依然还都在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运行。俩小右派的冷漠不在乎,更冰冷了我 悲伤的心。四工农场的囚犯待遇,精神磨难,潜意识里已凝固了的比别人低一等的贱民意识 ,使我对失去亲人的悲苦也觉得只能在心底悄悄消融…… 
我愣愣怔怔地呆坐着,一路上茫茫无际的雪原又不断浮现在眼前,心头飘起了一支熟悉的歌 :
草原大无边,
路途遥又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路边。
车夫挣扎起,
转告同路人,
请你埋葬我,
不必记仇恨。
请把我的马,
交给我爸爸,
再向我妈妈,
安慰几句话。
转告我爱人,
不能再相见,
……
爱情我带走,
请她莫伤怀,
找个知心人,
结婚永相爱。
我在农场几十次、上百次唱过的歌,谁料想述说的竟是我自己的故事。是的,他带走了一切 ,带走了我们俩的一切……‘来吃点吧,你大概没吃晚饭。‘俩小伙子用搪瓷饭盆做好了饭,竟邀我一起吃。我已大半 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办公室的干部根本没问及我是否吃过晚饭,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屑于为 我准备一顿晚饭。饭盆里冒着热气的是用米粉熬就的糊糊,一个小伙子的姑母从武汉寄来的 米粉。在这种时刻尚能从外地寄来米粉,这宝贵的外援看来几年不曾间断,他们年轻可爱的 生命因而才得以保住。在四工农场形成的吃饭已成为生命活动之第一需要的习惯性本能,使 我稍作犹豫,便从帆布提包里拿出一个粗劣的搪瓷短把调匙,同他们一起从饭盆里舀米粉糊 糊吃。当然,我吃得很有节制,并送给他们每人一个花卷,花卷是我用饭票打来装在帆布提 包里的。看样子他们已许久没吃过白面花卷了低劣的劳教待遇。整个河西走廊当时小麦 是高 产作物,我们在最饥饿的时候也只吃小麦,他们这里名为农场,特别是搬迁到高台以后,还 没有过收获。天哪,这儿不死人才不正常。他们连连说:‘花卷真好吃,好吃!‘年轻的脸 上透出吃了美食佳肴才会有的喜悦。这俩人长得都挺帅。交谈了几句,才知道他俩都是兰州大学的学生,他们都说不认识景超。领我来地窝子的小伙子定右派时才17岁,又一个王桂芳 !他俩的父母各在兰州大学、兰州医学院任教,应该说,他俩都是教养好,非常优秀的小伙 子。他俩远在兰州的父母如果对这儿的情况有所知,一定都在感谢上苍,因为他们是这儿的 幸存者而感谢上苍。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俩艰难地活了下来,对这里的什么也不说,显 得毫不在乎,习以为常。只是由于这里天天死人,死人属正常现象,说出死人的事实反倒不 正常。他们总归是右派中的极右分子才被送到这里改造,他们一来到这里,一定和我的亲人 一样,立即就尝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知道了接纳他们的所在是人间地狱。但是 ,此时,他们对于地狱里为他们安排的一切只有承受了,说真话不是他们的事。这就是3年 的劳动教养要求于他们的。除了在饭食上有外援外,他们规规矩矩,抑制了人性中所有宝贵 的和应予发扬的东西,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自己。为了生存,他们3年来怎样扭曲了自己, 怎 样紧张地绞尽脑汁应付一切,今天的我已无法用丰富的想象去加以描述,但,肯定地说,那 是男子汉们要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才能说出来的复杂内容。我还想到,他们说不认识景超是 向我撒了谎。因为他们如若说认识景超,我一定要问及景超的种种情况,而那是不允许说出 的。他们无权说出,所以他们只能撒谎了。这里的干部一定早就向他们做过交代,不然,同 在一个队上怎么会不认识呢?可叹俩小伙子虽活了下来,失落了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地 狱就是只能把人变成非人,把活人变成鬼,而我们原先竟一点也没想到,一点也不知晓。我 的亲人的悲剧正是如此造成,许许多多的难友正是因此而离开了人世……我们当时竟还那么 执迷,错把地狱当成了通向人间正道的必经之途。我们的忠诚被无情地戏弄。我们作为阶级 敌人被残暴地打倒在地之后,自己竟还那么执迷,真是可悲之至! 
吃完了饭,我坐在小伙子抱过来的被窝旁又发愣。那俩小伙子在地窝子的另一头收拾被窝准 备睡觉,已经和衣而卧了。可我怎么能和俩小伙子在同一个地窝子里过夜呢?尽管他们都很年轻。我愣怔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领我进地窝子的小伙子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把脸转 向我,亲切地说:‘大嫂,你也累了,只管睡吧,我们不会碰你的。‘这一夜只能和俩小伙 子一起睡地窝子了。人死多了,真正的‘男女混杂‘,那些管教干部倒很同意。 
我只好脱去大衣,和衣而卧,下面铺一床死难者的被窝,上面盖一床死难者的被窝,再搭 我的皮大衣。假如死难者还会说话,他们一定会强烈抗议,抗议对他们的遗物如此处置。不 ,不,他们不会说话了,生前他们被封住了嘴已有几年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使他们扭曲了 自己,他们一个个被迫承认自己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从此说真话便有罪了。劳动教 养后,更是动辄批判斗争,捆绑吊打,进严管班折磨,说肚子饿会成为新的罪行,还无任何 行动的自由。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们便只能无言地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旅途的劳顿,雪原上的急急赶路,亲人的永别,地窝子里的情景一天之内发生的这一切 ,足以摧毁一个人健全的神经和强壮的身体。我包裹着死难者的被窝躺在土台上,浑身像散 了架似的,在昏沉中睡了一阵。说不上是梦魇,是无可名状的惊恐,还是一种要压死人的沉 重,又使我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地窝子里除了我粗重的喘气声,一片死寂,头顶上刮进阵 阵阴风,还透进斑斑点点的亮光,难道是冤魂们还盘桓在此不愿离去,从地窝子顶上的缝隙 里向下张望窥探,想说点什么?和人世间再沟通点什么?深沉巨大的痛苦使我在辗转反侧中颤 栗不已,悲泣不已……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反复出现…… 
那已是遥远遥远的过去了,坚贞甜蜜的爱情将我们结合在一起……曾几何时,在反右派斗争 中,我们双双被打倒在地,我们的灵魂被撕扯得流血不止。我们在大难之中相依为命,又感 受到一种未尝经验过的甜蜜,我们的情更深、爱更坚。我们勇敢地共同肩起了苦难,并坚信 ,用血和泪浇灌的爱情之花芳香美丽,它将把两个受难的灵魂永远联结在一起,引导我们在 苦难中结伴而行。不管前面有着怎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会踏着苦难,相扶相携,走出苦难 ,奔向另一个新的人生起点。可如今,相扶相携的亲人已永远离去。在反右派斗争中,我曾 因害怕失去他伏在他的胸前哽咽不已。现在,他冰冷的驱体已不知埋葬在哪里,我想要抚摸 他冰冷的躯体已不可能……在那不可抗拒的政治风暴中,他曾将我拥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前 清晰地听到他那有节奏的心跳声。现在,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我永远也听不到他心跳 的声音了。 
啊,我的亲人,你的人生旅程已经终止,我新的人生起点又在何处?我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新起点?我瘦弱的双肩还将怎样肩起你走后留下的巨大苦难?我流血流泪的心又如何承载你离 去留下的无涯际的痛苦?我们的孩子已是孤儿,我将怎样向俩孩子说你的离去? 
我的路在哪里?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前程茫茫,孤零零的我,右派分子的我,一夜之间,突 然变得那样软弱,那样无奈,身单力薄,迷惘不已。心,沉重得要压死人。 
有谁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一早,俩小伙子起来后,我立即翻身坐起下了土台,让他们告诉队上的干部,我要到景超的坟上去,带我来地窝子的小伙子一会儿就 回来告诉我:‘你爱人埋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埋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我说:‘埋的再远 我也要去。‘小伙子说:‘埋得很好,你何必去呢?‘小伙子当然是转达队上干部的意见, 他阻拦我去,语言闪烁埋得很好,我为什么就不必去呢?但他的回答又使我改变了主意 。我的亲人长眠的地方一定是已经没有了标志,已经无法找到他的坟墓了,我流血破碎的心又被揉搓得痛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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