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姆啬梗�30年后还能找到吗?
8月下旬,景刚因事路过兰州,我说及去高台的打算,他决定和我一同前往。为了稳妥起见 ,先写信给宗华,请他先走一趟明水看看是否能找到景超的坟墓。宗华的复信尚未收到,我的颈椎病又复发,且症状严重,眩晕不已,血压也上升了。景刚只好一人回了新疆。后来,宗华回信说,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每个坟头前的碑石都翻了一遍,可惜因年代久远,只有 一个叫蒋吉生的名字还可以认清,别的一概看不清了。他对于我们联系太晚,深感抱恨,说 :‘如果在10年前接到你的信,此事一定能办好。因为10年前所有碑石上的名字还都能认清 。‘他还说:‘我深深感到对不起你,也对 不起孩子们,更对不起死去的景超兄。‘他的自疚完全是出于难友之间深厚的情谊,这又哪 能怪罪于他呢!
当年11月28日,他还特意来兰州看望我们全家。
1991年8月22日下午,我和伐夏来到了高台县宗华家中。不料,从第二天起,便阴雨连绵。 我们无法立即到明水去祭奠亲人,那里距县城还有近20公里之遥,不通车。
高台少有阴雨。连续5天的阴雨,难道是明水的死难者及我的亲人在向我挥泪倾诉他们的冤 屈苦衷?30年了,他们含冤而死,受尽各种残酷的折磨被迫害致死,每个人都有着流不尽的 血和泪。他们的阴灵会安静地回归大地吗?
高台有不少难友,此次,我同许登浩、陈增荣、阎廷梁、方正儒夫妇都见面了。30年后的 重逢,又使大家感慨万端。叙旧,使我们沉入到30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当年,我们个个 都青春年少,少不更事的我们,哪里懂得中国的政治。这30年来,我们每个人又都各有自己 的一部苦难史,各有各的故事。1979年后,情况改善了些,但国事仍令人担忧,各地出现的 严重的腐败现象,已危及了国计民生。
我同难友们一起对往事的辛酸追忆,丰富了本书的各个章节,使我坚定了把本书写下去的信 心。我认为,如实地写出我们的苦难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1991年8月30日,天终于放晴。我和伐夏由宗华带路向明水出发。宗华用自行车带着我(因为 我不会骑车),伐夏也骑一辆自行车。宗华在前引导,用飞快的速度蹬车,伐夏紧紧跟上。 车行到南华即宗华工作的南华林场所在地,一直都是柏油路,而后拐入一条岔道向东南 继续前行,便是沙砾的便道了。起先路边还有些树干扭曲枝条弯来弯去的沙枣树林,也有白 杨树林,我们在树林中穿行了一阵,便进入移民基地。树林没有了,车走人行,已形成一条 宽阔的戈壁石路。路两边,有着新栽的稀稀落落的小白杨树。再前行,路边的小白杨树没有 了,移民的新房开始出现。房屋周围,都有绿树庄稼,对于移民来说,已开始了一种新的生 活。然而,30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悲剧,移民们知道吗?我困惑,我不解,难道新 的生活必须要累累白骨做铺垫而后才能出现?心情沉重的我坐在自行车后面,只觉颠簸得头疼。
到了,坟地就在戈壁石路南侧,翻过一道沙梁,再前行几百步,一大片荒冢便赫然眼前。
我的亲人,你在哪里?
正深秋天气,坟地上一片沉寂,没有鸟飞,没有虫鸣,万籁无声。瓦灰色的天幕上高高挂着 的太阳,此时惨白着个脸,把白色的光抛洒在沉默了30年的每个坟头上。低低的坟头泛着惨 淡的白光,憔悴委顿,依旧沉默不语,只有一丛丛伴着它们的小草在瑟缩的抖动中似乎想说 些什么。极目望去,虽有一道道沙梁的阻隔,远远近近的坟头,在有些地块密密麻麻,有些 地块疏疏落落。沙梁下,往往有一排低矮的坟头,看样子是为了便于从沙梁上取土掩埋,从 上往下铲土要省劲得多。掩埋死难者的难友也有气无力,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是怎么方便, 怎么省劲,便怎么掩埋。据说当年掩埋一个死难者就给两个馍,有些身体较好的人以掩埋死 难者来补充可怜有限的口粮。
忽然,我觉得在这死寂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灵魂们,都用企盼的眼睛,从黑暗的墓穴里盯着我 们3人。30年过去了,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哟!苦难已成过去,他们沉默得已经太久了。据宗华 说,前面河滩边的一处地方,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聚集在一起的灵魂们便嘈嘈杂杂地说个不 停。他们无法在人世间说的话,在另一个世界里得以自由地交谈,随便地说。躲在黑暗处偷 听的人们虽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些什么,如果一旦有人咳嗽或说话发出了声音,倏忽间,聚谈 的灵魂们便立即转移了,在远处的什么地方低低的嘈杂声又重新响起。宗华说,他自己就曾 在这里偷听过灵魂们的谈话,虽听得不真切,但他确实听到了。原来,他们只要躲开活着的 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言论完全自由,他们谈得兴起,无止无休……
当然,我们对找到自己的亲人,要作最大的努力。宗华领着我和伐夏从每个坟头上走过, 每个坟头前都有一个扣着的石头,我们捡起坟头前扣着的石头翻转过来逐个细细地看,看上 面有无字迹。这就是宗华信上所说的碑石了。这些石头都是从附近的戈壁滩上捡来的石块, 大多如巴掌大,各种形状都有。原来,我们经‘抢救‘回来单位后,夹边沟农场的领导怕农场死人太多会办他们的罪,因为恐惧才从戈壁滩上捡了些石头做了这些善后的补救工作。宗华说,石头上原来用红漆或墨汁写着死难者的名字,有字的一面扣在地上,是为了防止风吹雨淋太阳晒。1979年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字迹还清清楚楚 。原省建工局党委书记也死在这里,他的儿子在东北某橡胶厂当厂长,1979年就曾来这里寻 找父亲的遗骨。这位当厂长的儿子是拿着省委书记宋平的介绍信来的。宗华对于这里200多名死难者不止一次地洒过同情的泪水,经他积极协助,找到了这位党委书记的遗骨,当儿子的准备了一副棺木,千恩万谢地用汽车把遗骨拉回故里。
唉,我的亲人,30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哪里知道那些毫无人性的管教干部竟然会骗我 ,他们没有让队里掩埋了你、知道你的坟茔的难友带我去向你做最后的诀别……30年后,我 和儿子伐夏再次来到坟地,我们轻步走过一个个的荒冢,你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知道是我 们在找你吗?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地里,我们寻寻觅觅,觅觅寻寻,翻起每一个可能写着死难者姓名的 石头,看了又看。但30年的风风雨雨,30年岁月的剥蚀,已经消融了石头上的字迹,有些变 得斑斑点点,有些踪迹全无。在一片低洼处,坟头密密麻麻,而每个坟的底部只有一二尺宽 ,稍稍隆起的坟头前,仍各放一块曾经写过死难者姓名的石头,如果不是宗华说,真认不出 这儿也是坟地。30年来,死难者的亲属们毫无疑问也一直是株连受害者,30个清明节过去了 ,他们未能向自己的亲人凭吊祭奠,扫墓添土。正如李华在《吊古战场文》中所说:‘天地 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30年前此处无战事,没有刀光剑影,更无炮声隆 隆,而此情此景,竟与古战场之‘伤心惨目‘,相似乃尔。古战场上战死的将士,‘无贵无 贱,同为枯骨‘,确也令人心寒,但战死的就他自己,朝廷不会向战死疆场的将领士卒问罪 ,死去的将士一了百了。这里的死难者身后之事尚未了,他们的亲属受到的株连迫害,至少 又延续了20年,且株连迫害一大片。胆战心惊的亲属们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往往便也不 愿再去思念使自己惹祸在身,早已死在戈壁深处的亲人了。
我们还见到一个坟茔,周遭用小卵石围了一圈,标记明显,看来,30年前,死难者的亲人曾找到了他的坟茔,作出明显的标记,准备将他的尸骨迁走。但30年过去了,亲人们未能再来 ,不知是何种变故,使事与愿违,死难者仍然长眠在戈壁滩上的一片荒冢之中……30年的沧 桑,30年的政治大动荡,谁又能逆料,死难者的亲人就不会再遭劫难!
悼念有罪,吊祭有罪。
30年来,我和伐夏不也是第一次来祭奠亲人吗!
我们仍逐个地翻看石头,仍然踪迹全无。
宗华又领我们来到一个无名的尸身前。这是宗华去年来寻找景超的坟冢时就看见了的。一年 又过去了,尸身已挪了地方。这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男尸,他的黑发还覆盖在半个头颅上, 半个头颅闪着怕人的白光,他身着一件深红对襟绒衣,肩头上补着一块补丁,补丁平平整整 地连在领子上,绒衣的深红色其实已被强烈的日光晒得完会褪了色,只有在侧身的背阴处才 能分辨出来,破损的绒衣已无法遮盖住尸身,白白的肋骨排列整齐。从遥远的记忆里,我突 然想起,我的亲人原来也有一件旧了的深红色对襟绒衣,临离开兰州前,为了迎接今后的艰 苦岁月,我曾把前襟上的口袋撕下,帮他补到了肩头的破损处,他该不是……啊,他该不是 我正寻找的亲人?宗华急忙解释:‘我去年来的时候,红绒衣里面穿的是一种红格的衬衣看 得很清楚,我不是问过你,你说景超老哥没有这样的衬衣嘛。‘伐夏也急忙说:‘那时候穿 这种红绒衣的人很多。‘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此刻我心沉沉,思绪万千,不知道他们 的话是可信还是不可信。也许,他只是一位陌生者,我很愿意相信他是一位陌生者。这位暴 尸于荒野的陌生者其情状也太惨了。肯定,他也是一个无辜者!
在一个坟头上,露出了死难者龇着整整齐齐的上牙,大张着嘴,下牙只露出了四五个 ,下颌 骨埋在土中。这位死难者在闭眼睛之前尚在痛苦地呼号,他向这个不公正的世道发出愤怒的 控诉。掩埋他的难友力不从心,没能盖上足够的土。30年来,他一直大张着嘴,向老天爷控 诉他的苦难冤屈,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