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冒辟疆与董小宛只匆匆见了一面,两天后冒辟疆便奔赴扬州、无锡等地,四处会晤复社会友,共议反清复明之大事。这一别就是三年!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董小宛晨占鹊喜,夕卜灯花,闭门不出,一心一意盼着冒辟疆早日归来,以脱风尘,偕归如皋故园。可董小宛望穿了秋水,冒辟疆仍是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并不是冒辟疆冒公子无情无义,而是他们遭逢这个动荡的乱世,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难以预料呀!
董小宛万般无奈,悄悄打点了行装,从苏州又回到了南京,投奔柳如是、钱谦益夫妇,暂时住在桃叶渡的一所寓馆里,苦苦等待冒辟疆。
在冒辟疆复社里的一班朋友和柳如是秦淮要好姐妹的努力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终于再次相会。悲喜交集的董小宛已经弱不禁风,再也受不了这许多的相思和颠簸之苦了,冒辟疆心中惭愧不已,终于决定与董小宛在桃叶渡定下终身,然后夫妻二人偕归如皋归隐田园。正是中秋佳节,朋友们借桃叶渡河亭上的画肪设宴,庆贺冒、董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看着月色中柳如是的鬓影钗光,再看看一头银发的“风流主教”钱谦益;想想远在京城的顾横波与老夫子龚鼎孳,还有远在滇中被称为陈娘娘的陈圆圆与粗俗的武夫吴三桂……董小宛觉得自己在南曲姐妹中应该是最最幸福的人了,她与冒辟疆,心心相印年纪又悬殊不大,不像如是姐姐和横渡姐姐她们那样,嫁的是花甲老人,虽说自己为偏房,但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于是,容光焕发的董小宛轻舒玉喉,唱起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曲子,来表达她心里的感受:“彩袖殷情捧玉钟,今宵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地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如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春去秋来,天气愈来愈凉,人心也愈来愈冷了。唉,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呀。且说当初钱侍郎钱谦益与龚尚书龚鼎孳等复社老夫子迎降清朝的时候,原想是位登台辅,名动公卿,却不料他二人先后只做了一两年的侍郎和尚书,不久就被鼎革解职,身上还背了个骂名,龚鼎率在北京做起了寓公,而钱谦益本想不问政事饮酒自娱以消磨时光,却禁不住关心国事的柳如是的再三劝说,终于拖者老迈之身,奔波于南京、常州等地,与有志复明之志来往密切,并为郑成功进攻南京作暗中准备。此时的钱氏夫妇已从当年的含情儿女变成了复国英雄,而士人尤其是柳如是对老夫子在当年“乙西之变”中的折节行为也基本谅解了。只是岁月不饶人,虽然门生故旧都尊钱谦益一声“虞山宗伯”,但这两朝领袖的名声,终究留着痕迹。年近八旬的钱谦益因感而愤,因愤而悔,这老境也益发困窘了。年近不惑的柳如是眼见得债台高筑,只得一次次地变卖手饰和以前收藏着的古董字画聊以度日了,真想不到往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钱老夫子的日子也会这样落魄!
其实,如皋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生活也充满了艰辛与磨难。冒府在如皋原为大户人家,其中的水绘园内有寒碧堂、湘中阁、枕烟亭、碧落庐等十余处亭台楼阁,乃当地名园,是居家消遣之佳地。成亲之后的董小宛就住在水绘园里,着实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与冒辟疆研读诗文,形影不离,恩恩爱爱,冒府上下对这个脱籍从良的女子也极为友善。可是好景不长,自弘光政权灭亡之后,清兵铁蹄南下,南京、杭州、合肥、江西、福建、江浙都落入了鞑子之手,全为清朝所有,只有附近州县,如太湖、英霍山等偏僻之地以及云贵一带,还有聚众抗清,不肯剃发的。满清鞑子兵四处搜刮,见了江南美女更是非夺即抢,可怜这些粉装玉琢、锦簇花团的弱女子,落花误主,大半被清军掳掠去了。
心惊胆战的董小宛与冒辟疆只得收拾起家中细软,四处躲避。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处处兵荒马乱,盗贼蜂起,劫财掠物,杀人如麻,冒府全家老少数十口人屡遭劫难,细软珍玩也丢尽殆尽。万般无奈之中,一家人又悄悄回到了如皋,此时的冒府早已被毁坏得凋零不堪了。
面对窗外的潇潇秋雨,愁肠百结的董小宛擦去了琵琶上的灰尘,弹唱起李煜的《浪淘沙》:“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董小宛哀怨地弹唱着,当她再次弹到“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时候,“咔嚓”一声,琴弦断了!她怔怔地看着断弦,心里一酸,泪水悄然滑落。
“无耻,真是无耻之徒!”冒辟疆大气嚷嚷着从外面进来了,一脚将本已摇晃的门板踢得嘭嘭直响。
“又出什么事了?”董小宛吓了一跳,连忙揩去脸上的泪痕。
“堂堂经略使洪承畴,口口声声宁死不降,可是与那清朝皇后睡了一夜之后,筋骨全散了,剃发称臣乖乖地成了鞑子的奴才!这还不说,现如今他穿着那个风流小皇帝赐给他的顶戴花翎和黄马褂,到江浙湖广做什么五省经略来了。真是无耻,无耻之极呀!”
“哦,”董小宛轻叹一声:“冒郎,人各有志,那钱老爷和龚老爷不也都做了北朝的大官了吗?生死关头,这样的行径,真不如我们女子了。如是姐姐嫁了钱老爷真是不如愿啊。”
“钱先生不是已经后悔了吗?可怜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还四处奔走呼号,也真难为他了。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唉,”冒辟疆长叹了一声,跌坐在床上,他面容瘦削,鬓角已出现了白发。“满洲衣帽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于戈满眼泪,满腔忠愤满腔愁。这可恶的辫子,拖在脑后,不三不四的,真恨不得一刀剪了去!”
“冒郎,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这辫子一剪不要紧,府里上下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遭殃了。”
“可你知道吗?洪承畴那老色鬼一到江浙便广选美女,说是要找几个当年南曲的名妓好好享受一番,这,怎不令我担心和气愤?”
“真有此事!”董小宛心里一沉,脸色变得煞白。呆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道:“冒郎,你我相伴几年了,无主落花一般的小宛,如今终于有了可心的归宿,就是吃糠吞菜小宛也不会变心的。再说,这两年,小宛随冒郎四处颠簸,面色蜡黄,体似枯柴,十指焦干,早已是个黄脸婆娘了,即使洪承畴那老贼看见了我,也不会动心的。”其实董小宛是在安慰着手足无措、动不动就大发雷霆的冒辟疆。人虽然瘦了也黑了些,但天生丽质的董小宛自有一种冰清玉洁冷艳高贵的美,这种美是衣衫打扮不出来的,因此冒辟疆郁郁寡欢,唯恐有朝一日董小宛会像陈圆圆那样,落入歹人之手而突然下落不明。但,这种担忧冒辟疆只是深埋在心里,有时候他真恨自己是个手无束鸡之力的一介书生!
“冒郎,说起来,从前的秦淮姐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贵的要算如是和横渡姐姐,节烈的要算马婉芳和葛惠芳二人,卞玉京蝉蜕而去,也是有数人物,只是香君和妥娘二人已遁入了空门,倒算小宛我有了真正的归宿,你应该高兴才是呀。不如你我一起去夫子庙拜佛吧,求菩萨保佑。”
“也罢,咱们快去快回,免得节外生枝。”
就在夫子庙,冒辟疆和董小宛巧遇来夫子庙做道场的湖州(今浙江吴兴)报恩寺的高僧玉林诱。施了银钱之后,董小宛求得一签请老和尚解释。
瘦小的玉林诱看着在人群中被挤得面色通红的董小宛,睁大了一双小眼:“女施主休怪贫僧唐突,你求的是中下签。说起来,你的一生有大起大落,最终能大富大贵,只是好景不长。”
“大师,请直言相告。”董小宛的心里嘭嘭跳了起来。这时,冒辟疆被挤到了外边。这个书生因见前来求签问卦的太多是妇人,不好意思往里挤,所以渐渐地就退到了一旁去了。
玉林诱合掌当胸,不慌不忙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之后,定定地看着董小宛:“女施主,你两眉间的这粒朱砂痣,名之日‘二龙抢珠’,艳则艳矣,只是祸福实难预料,不如依贫僧之言,归入佛门吧,也许能逃过眼前这一劫。”
“可是大师,民女已是有夫之妇了,怎忍心抛下夫君呢?”董小宛心中焦急,一时没了主意。
“既是如此,那就随缘吧。阿弥陀佛!”玉林琇十分无奈地连连摇头,神情颇为古怪。
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董小宛果真被歹人抢了去!果真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怜的冒辟疆几乎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不到半日,终于郁郁成疾,卧床不起了!
董小宛果然被老贼洪承畴派人掳了去!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洪承畴身为钦定五省经略,在江南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眼见得当年秦淮名妓均已名花有主,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安。算来算去,柳如是们已是半老徐娘,想来没多大味道了,而李香君等又已循入空门,只有稍微年轻的董小宛还算称心。果然,被掳入洪府的董小宛被迫换上了鲜光的衣裙之后,令洪承畴垂涎三尺,这果真是个美色倾城的人儿!
怎奈,董小宛严辞拒绝洪承畴的威迫,不惜以死相抗,竟以头撞墙,弄得满脸是血!洪承畴恼羞成怒,但却不愿就此放了已到嘴边的肥肉,干脆派人将董小宛悄悄送进了北京的家中,期望董小宛能慢慢地回心转意。
身不由已的董小宛在京城的洪府一住就是一年多,终于她借机说通了洪夫人。洪夫人巴不得将这个眼中钉送得远远的,但趁洪承畴在南方,自作主张将董小宛卖到八大胡同里的胭脂巷。
小宛的新主人王姨娘是个势利的人,她知道董小宛迟早会给她的生意带来好处,所以每日只管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并不敢过分强迫董小宛。直到董小宛听说冒辟疆身患重病已经去世的消息之后(这只是误传,其实冒辟疆活到了康熙年间,高寿八十二岁!),才打消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