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凯当兵的时候并不在西藏,而是在云南。一入伍就赶上了那场边境战。用父亲的话说,是运气,一个军人的运气。更运气的是,他们连一上来就参加了一场攻坚战。
但他的连长在战役开始之前接到营教导员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你要给我保证一班那个新兵欧木凯的安全。连长虽然莫名其妙,还是隐约明白一些,这小子的爹肯定是个有来头的家伙。他虽有想法,也不能不执行命令,就临时把欧木凯弄来当他的通信员,皱着眉头嘱咐他战斗打响后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等战斗真的一打响,连长就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们连的战线拉得太长,仗一开始打得不顺,伤亡很大,他不能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中。什么欧木凯不欧木凯的,恨不能所有的兵都勇敢地冲锋陷阵,而且,他们别他妈的死掉,最好连花也别挂。而木凯也早已忘了连长的交待,炮击过后,重机枪一响,他就自己给自己下了命令,端起冲锋枪就冲出了阵地。这下好,刚刚发出两梭子子弹,他就中弹了。一发子弹滚烫地钻进了他的胳膊。
他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枪脱了手,滑落到一边。他低头看了看胳膊,血从那里急速地涌出来,很快渗透了半个身子。他气坏了!他妈的他被别人击中了。
他嗷嗷叫着,爬起来,拾起枪,受伤的胳膊吊在一边,歪着身子单手搂火,一梭子子弹打出去,撂到了两个企图冲出坑道的敌兵。他的叫声一下把连长给惊醒了,连长突然想起了教导员的交待,急了,大喊,快把这小子给我拉下去!看住。
他被看住了,直到战斗结束也没再摸着枪。
那一仗应该说打得很漂亮。他们完成了任务,受到了表扬。但因为欧木凯受伤,连长还是被教导员训了几句。最后教导员说,算你小子运气,没让他送命,只是伤了胳膊。连长嘟囔说,那是他自己运气。伤了胳膊还那么大喊大叫地闹,要不是火力猛,子弹出膛快,早让对方两个家伙给报销了。
木凯的确运气,子弹伤在左胳膊上,贯通伤,但没伤着筋骨。他马上被送到战地医院去了。木凯觉得很不过瘾,最主要是他觉得委屈,刚接火就受了伤。他还没来得及多撂倒几个呢。他躺在医院里闹情绪,要求返回连队。当然没人理他。这时候连里面转来了他的家信,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给家里写信了。信不是一封,而是一摞,父母亲的,大哥的,二姐的,三姐的,还有弟弟妹妹的。每个人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听说他上了前线,要他多保重,要他时常给家里写信。
木凯就搬了个小凳坐在病床前,想给家人写信。可提起笔就觉得丧气。又没立功,跟父母亲说什么呢?负伤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于是他写了几句就撕了,撕了就忘了。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连长亲自来到医院,见面就说,欧木凯,你要是再不给家里写信我就处分你。
原来母亲收不到他的信,就给连队党支部写了一封信,问其儿子的下落。
木凯听了,情绪低落地说,写就写呗。但连长一走他就把这话给扔到脑后去了。谁知那时候他怎么会那么不懂事。一直到他伤好了回到连队,连里给他记了一个三等功,他这才想起给家里写信。
而此时,母亲由于长久得不到他的消息,已经快要急疯了。母亲为此更加抱怨父亲,她说你当时明知道他们那支部队是要上前线的,非要把他往那儿分。如果他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让我怎么活。
父亲嘴上说,能有什么事儿?木凯这小子从小就机灵,不会有事的。但他心里还是急了,他通过军区作战部一路查了下来,查到了营里。教导员吓了一跳,连忙找到连长,说他不是轻伤吗?连长说是啊,他好好的,没事儿。教导员问,好好的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连长只好说他的伤正好在右胳膊上。连长把他的左胳膊换成了右胳膊,是想替他找点不写信的理由。
其实连长也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这倒让他有几分喜欢。但教导员还是生气,说那你们就不知道主动给他的家长说一声吗?连长的倔脾气上来了,说,我不知道他家长是谁!我就是知道了,我一百来个兵,该给谁说,不该给谁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教导员只好自己去回话,说,人在,好好的,没事儿。
好在三个月后,木凯的信终于分别寄到了父亲母亲手中。
当时父亲还在西藏。据二姐木兰说,她正好去看父亲,父亲坐在沙发上,叫她读信。她就把那封短得只有半页的信读了。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示意她把信拿给他。他就捏着那封信,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外,直到一滴老泪滚落出来。
以后,木凯作为优秀士兵被送到军校去培养。他在军校各科成绩都很优秀,毕业时学校想把他留下来。他却提出了进藏申请。当时他一点儿没想到要和父亲母亲商量。他觉得父亲在那儿,大哥在那儿,大姐也在那儿,他进去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母亲一定会赞成的。没想到当他打电话告诉母亲时,母亲竟生气了。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自作主张?谁让你进藏的?你还嫌我操心不够?你给我把申请撤回来。
木凯很意外,他有些不理解母亲,她从来都是支持家里的孩子进藏的,为什么对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不明白,便以沉默抗拒。
后来还是父亲站出来支持了他。
父亲说,让他来吧。像他这样的军人,西藏永远都需要。
父亲还说,我们得说话算话,我们必须实现我们的诺言。
这后一句话,木凯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上林亚东酒醒了,恍惚回忆起昨晚好像聊到过木凯的身世,连忙找到木凯,说,木凯,我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木凯平静地说,没说什么。
林亚东看着他的红红的眼睛,看着那一烟缸的烟头,说,不对,我肯定是说什么了。
木凯说,如果说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应该说的。我应该知道的。
林亚东说,好像我跟你谈起过你的身世。是不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
木凯不说话。其实早上离开招待所后他开始怀疑林亚东的话是否准确,是否是讹传。但很快他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他是十八军的子弟,他知道这样的事在十八军中并不鲜见。
林亚东非常懊悔,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想你爸爸妈妈会说出来的。早知如此,我真不该。
木凯说,你放心,我又不是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亚东揽住他的肩说,其实像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无所谓,真的。你看我们家这几个亲生的孩子,还没有你和你父母感情好呢。
木凯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
但他心里还是承认林亚东说的对。比如在他们家,大姐木兰和母亲就有隔膜。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以为是大姐性格太内向的缘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明白,那是因为大姐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造成的。亲情也是要培养的,仅有血缘是不够的。而他和母亲之间,就一点儿没有隔膜。正像林亚东说的,像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即使是亲生的孩子,又有几个能像他和母亲之间这么亲呢。
林亚东说,孩子和父母的感情也要培养,光靠血缘不行。所以我现在的孩子,再难我也自己带。不把他丢给别人。
木凯不再说话。
木凯也有孩子,但木凯不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也许永远都不可能。这和自己早早地就没了亲生父母有多少区别呢。
无论木凯怎么在心里说服自己,无论他怎么确定父母是爱自己的,他还是感到难过。他怕自己在父母面前流露出来,只好放弃了当年的休假。反正离了婚,他也无家可回。他打电话对父母说,工作太忙,走不开。他听出他们非常失望。在那一刻他心里很难受,他真想说,我这样做不是抱怨你们,也不是为了疏远你们,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没什么道理。原谅我!爸爸妈妈。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惟一庆幸的是,他没让父亲在生前知道自己的心事,知道他已经得知了真相。父亲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也一直认为他把他当做亲生父亲的。他愿意那样做。他甚至害怕自己会生出别的什么念头来。但是出了林亚东的事后,他突然有些不太习惯。
西藏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已经7点多了,还像内地的黄昏似的。落日迟迟不肯离去,在西边徘徊着,但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起来了,它们在天空中遥遥相对。这样的景色,只有西藏才能见到。好像只有西藏这个地方才能给太阳和月亮提供这样的机会似的。木凯不知道太阳和月亮,它们是在期待着与对方相见?还是不得已才与对方相见。
木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户,等着天黑下来。
晚上8点,要开团党委会。木凯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调整心态,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暂时不想让大家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这么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他不想在最后作总结的时候,让大家因为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的身体却有些不听话地开始发烧。
他没有开灯,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房间里。他要一个人慢慢地等待天黑下来,太阳彻底落下去。
小的时候他也干过这事,一个人跑到一片树林里去,等天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但天空始终是亮的。后来他盯累了,揉了揉眼睛,天一下就黑了。天黑后他竟在那片树林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宿舍的床上。班上的小朋友说,是徐老师把他抱回来的。
想到徐老师,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件事来。这件事曾让他很疑惑,后来却淡忘了。
那时他在成都八一校住读。那是一所西藏军区的子弟学校,那里聚集着十八军的后代,聚集着西藏军人的后代,那里有许多叫高原或者小峰的男孩儿,还有许多叫萨萨或者雪莲的女孩儿。他们的父母都在西藏,他们是在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远离父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