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锅压。
木槿再也不能容忍了,她觉得郑义是故意当着外人在她面前摆架子,她站起来就收拾东西。郑义愣了,想放下牌来哄她,毕竟他知道她就要走了。但股长却像没看见似的说,郑义,该你出牌了,快点儿。郑义只好坐下出牌。
木槿一看郑义不来哄她,股长和旁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又气又尴尬,真的收拾了箱子就往门外走。郑义按捺不住站起来拉她,股长却一把拉住郑义,嘴里继续嚷嚷着出牌。木槿只好出门。出门后她听见股长对郑义说,你让她走,我保证她一会儿就会乖乖地回来。
木槿气得血直往脑门上冲,噔噔噔地就出了营区。营区外是一条下山的路,她虽然住了一个月,还从没往下走过。她只知道下山后有一条通往拉萨的公路。她当时想,走到公路上搭一辆便车到拉萨,然后马上坐飞机回家,告诉父亲郑义欺负她。
可是没想到下山的路那么长,没想到走了一半天就黑了,没想到天黑之后山里会那么可怕。木槿越走越后悔,所有的气都被恐惧替代了。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下公路上,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更不要说她想象中的长途汽车了。只有路下方的江水哗哗地流淌着,她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终于明白股长为什么会说,她迟早会乖乖地回去。她真的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可她不想回去。
天越来越黑了,恐惧终于取代了她的自尊。她擦了眼泪,回头往山上走去。
走到营区门口时,见郑义正站在那儿等她,一脸的惶恐。她没说任何话,默默地跟他一起回到了房间。当她看见灯光时,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事后郑义才告诉她,股长说的,这地方没法跑。他的家属来队探亲时,跟他吵了架后也跑过,可是跑不出一里地就吓回来了。荒凉野地的,一个女人能往哪儿跑?股长还笑说这经验是团长传授给他的,团长说,咱西藏军人的家属可不能养成动不动就跑的脾气。咱养不起那脾气。
尽管后来郑义一再地赔礼道歉,木槿的自尊心仍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发誓不再去他的部队探亲。那大概是她和郑义之间第一次出现的裂痕。
当然,需要她去部队探亲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郑义转业回到了成都。
一辆因限时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木槿往边上靠了靠,低头一看,发现卡车带起的脏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在大路上,而不躲到人行道上去?这么一想,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了,这样的迟钝再游荡下去就有危险了。
可是上哪儿去呢?如果回到那个她这些日子为躲避家人的小房间里去,她准会发疯的。她现在不能一个人待着,凭她的一点儿心理学知识,她现在需要找人诉说。
可是找谁呢。
兄弟姊妹里没有一个可说的。惟一可谈心的木凯,却远在西藏。
朋友呢?她马上想到了文清。但这会儿文清一定在睡梦里,而且很有可能和她的男友在一起,不方便打搅。
说起来,正是因为文清,木槿才下了离婚的决心。
文清是木槿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同班男生。当时很多女同学都羡慕她,包括木槿,因为这个男生很出色,既有才华,又风度翩翩,而文清相比之下却比较一般。但还在读书时他们两个就好上了。
没想到10多年后,这对为大家所羡慕的最佳夫妻却离婚了,而且是文清提出来的。
在最近的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上,木槿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和文清在大学里是同一个寝室的上下铺,关系一直不错。她发现年近40岁的文清竟然光彩照人,比刚毕业时漂亮多了。
有同学说,文清呀,给我们介绍一下你青春永驻的经验吧。文清笑嘻嘻地说,很简单,那就是有人爱呀。难道你们不知道爱情是保持青春的最佳秘方吗。
木槿在一旁听见这话,很有些羡慕。她已经不太知道被人爱的滋味儿了,当然更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她私下里追问文清,你要离婚,是不是就因为爱上了别人?文清果然没有否认。木槿说,就算是爱上了别人,也不一定非要离婚哪,你丈夫不是干得很好吗?你放着厅长太太不当了?木槿听说文清的丈夫现在已经是省政府的一个副厅长了。
文清却充满向往地说,可是我太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木槿知道这个“他”一定不是指的她丈夫。她有几分羡慕地说,他有那么好吗?他是干什么的?文清说,也就是个普通职员。木槿就更不解了。文清一脸温情地说,只要两个人相爱,这些都不重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觉得幸福。而且我告诉你,自从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女人原来也是可以有快感的。木槿问什么快感?文清说,看你这个老古板,当然是性生活的快感了。木槿一下红了脸。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谈这个话题。她的家庭,她的兄妹,都不会有人谈及这方面的事。她自己就更不知所云了。
她讪讪地说,这个……很重要吗。
文清说,当然重要。
木槿默然。
文清见她神情黯然,关切地说,哎,你和你丈夫怎么样。
木槿眼圈儿忽然红了。文清惊异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这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吗?木槿默默地吞着眼泪。咸涩的泪水浸泡着许多年来她难以启齿的婚姻生活。
木槿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
婚后的第四年,郑义回家探亲。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儿子亚亚。不知为何,郑义回家后总是把每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得很满,常常是晚上也有事要出去,不是看战友,就是陪父母看病,再不就是要求由他来带孩子睡觉,好像根本没时间和木槿待在一起。
起初木槿没有在乎。她想一个半月的假期,有的是时间,让他先处理别的事吧。虽然她和郑义谈不上有多么恩爱,在夫妻生活上她总是很被动,郑义要,她就满足郑义,郑义没表示,她也就没表示。但在郑义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还是时常想到他,像一个正常妻子那样想她的丈夫。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郑义仍没有碰她,甚至平日里也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这让她感到了不快,感到了不对劲儿。与此同时,感到了内心的渴望。
她想,是不是自己对他太淡漠了,他故意气她的。
这天晚上,郑义终于没有理由再出去了,他们俩一起出去看了场电影,还是爱情片。回来后郑义一直默默地不说话,洗了澡就上床休息了。木槿去洗澡,之后有意换上了一件托人从杭州买回来的真丝睡衣,那睡衣很新潮,两根细细的吊带将她白皙润洁的肩膀全都裸露了出来。她从没穿过这样的睡衣。她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郑义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思的。
她走进卧室,不好意思看郑义,就背对着他去理衣橱,好像在找什么。她感觉到正在看书的郑义抬起了头。她因为害羞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起来。但好一会儿过去了,她期待中的胳膊没有拥上来,期待中的怀抱没有张开。当她不得已转身时,她看见郑义已经钻进了被窝,并且灭掉了自己的床头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深夜,当郑义听见她的低声哭泣,终于打开灯坐起来时,木槿哭着压低了声音喊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郑义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说:木槿,我……我们离婚吧。
木槿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是一句:为什么。
郑义低下头说:我不想拖累你,我……不行了。
木槿在短暂的惊异之后明白过来。看着郑义沮丧的样子,她有些怜悯有些难过,同时她似乎也不太相信,一个男人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她体贴地扶住郑义的肩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太累了。
郑义摇摇头,说,可能不是。
木槿说,那是为什么。
郑义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木槿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说嘛,也许我能帮你。
郑义看了她一眼,说,不,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他把她的手拿开,神色决绝,重新躺下去了。
木槿呆坐在那儿,望着郑义冷冷的后背,难过委屈地流出了眼泪。为什么他会这样冷淡地待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感到需要的时候他就不行了?为什么每两年才有一次的夫妻生活她都过不上?为什么偏偏是她遇上了这样的事。
她一直流着眼泪坐到天明。
那时郑义很硬气,坚持要离婚。木槿同意了,她想反正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他们的婚姻说不上是父母包办,也是父母督办的。离了婚,对彼此的伤害都不算大。
为了不让两家大人吃惊和反对,他们想先分居,再办手续。反正郑义在西藏,他们本来就不在一起。分居的事,只须心理上明白就行。
可是,又一个意外的发生打破了木槿的计划。
木槿觉得命运总是跟自己作对,每当她想好怎么走时,命运之手就把她拉了回来。
郑义的妹妹郑蕊,那年和木槿一起考上了大学。但读到大学二年级时,因患心脏病休学了。他们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怀他们兄妹二人时又在西藏,氧气不足营养不良,致使两个孩子体质都很弱。相比之下郑蕊更差些,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西藏出生的孩子,心脏有毛病的极为普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木槿家里,木军和木兰也有。
郑蕊休学后再也没能复读,就在家中自学,后来木槿工作时,她也工作了。在一家机关干比较轻松的文秘工作。但半年后,郑蕊心脏病发作,突然病故。
木槿得知消息后急忙赶到郑家,去悼念郑蕊。郑蕊的母亲哭得昏了过去,让木槿也心生悲伤,陪着一起落泪。后来郑蕊的母亲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木槿,就拉着木槿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木槿啊,我就剩你和郑义两个孩子了,你要好好的呀。
这句撕心裂肺的话,毁掉了木槿离婚的勇气。
后来郑义从西藏转业回来了。
妹妹的去世,使他成了父母惟一的孩子。
郑义回来后向木槿表示说,只要她还爱他,他就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克服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