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骑快马冲到博尔术面前,马上骑者朝伦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说:“已经查明,偷袭我们的是篾尔乞部,他们声称是为报旧仇而来。”
博尔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一直以为偷袭者是塔尔忽台的泰亦赤惕部,却没想到是篾尔乞部。不过,他们所说的“旧仇”又指什么?
“额吉。”这时,合撒尔一声惊叫,一把搀住旁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的月伦夫人。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报应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报应我那贤惠无辜的儿媳!月伦夫人悲愤欲绝。
“额吉,”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而她那时只不过是个19岁的姑娘。当年,她还是篾尔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就在与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不料却被也速该一眼相中,然后被也速该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守护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被也速该火一样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后,她竟然情难自抑地爱上了这个抢走她的也速该,而且远胜于她当初爱赤列都。这也难怪,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就如同小鸟倾慕翱翔九天的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为什么不将旧的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听着母亲低缓的诉说,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一段恩怨。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然而,他不是赤列都。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迸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月伦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帖木伦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合撒尔费力地忍住泪水,将悲痛埋在心底,将仇恨的火焰燃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孛儿帖,夺回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而清醒的头脑。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他必须等待,等待可以将悲愤尽情宣泄的那一天。
在巍巍不儿罕山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的事态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敌人竟然无声无息地撤走了。
铁木真唯恐其中有诈,连忙派合撒尔、朝伦、哲列莫带三队人马先后出山打探。不久,派出的人陆续返回,确证了敌人撤退的消息。一丝冷蔑的微笑掠过了铁木真的唇角:一支不能善始善终的军队必定会在某一天断送自己,他们既然给了他机会,就等着他挥向他们的复仇之剑吧。只是孛儿帖,你到底如何了?
孛儿帖带着玉苏来到马厩时,马厩里的马已经全被放走了。机灵的玉苏忙去赶来一辆牛车,让孛儿帖坐了进去,然后亲自赶车向不儿罕山赶去。可是,牛车终究太慢,她们很快被篾尔乞士兵追上了。眼见躲闪不过,玉苏索性将牛车停在路边。
“喂,你是谁?牛车里装的什么?”
“我是铁木真首领家的女奴,昨天帮人去剪羊毛,怕耽误了主人的事,赶了一宿,今早刚赶回来。这里出什么事了,怎么到处乱哄哄的?我本想找个人问问,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着似的。对了,你们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们。”玉苏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乖妹子,你既觉得很乱,那就待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吧。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待会儿,哥哥们挨个儿让你知道我们是谁。”敌士兵不辨真伪,嬉笑着挑逗了玉苏一番,便策马而去。
玉苏松了口气儿。镇定下来后,她开始四下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地,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密林,便赶着牛车向那里走去。就在这时,一队人马沿林边向她们这里驰来,为首的是个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玉苏心中一阵紧张。中年将军怀疑地扫视着玉苏和牛车,催马来到玉苏面前。
“车里是什么?”他用马鞭指指牛车。
“羊……羊毛。”
中年将军冷冷地瞟了玉苏一眼,眼神令玉苏不寒而栗。“羊毛?打开!”
“你们要干什么?”玉苏用身体拼命护住牛车,极度的紧张使她忘却了恐惧。
“杀了她!”中年将军轻描淡写地下令。
“慢着!玉苏,打开车门!”车中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中年将军亲自打开了车门,出现的景象顿时惊得他后退了一步。
车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女人,她目视前方,冷肃泰然,犹如一尊美丽的雕像。短暂的惊愕过后,中年将军立刻断定,这个姿艳色绝的女人只能是铁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称的孛儿帖,也即他们此次偷袭的主要目标。半晌后,他喃喃地说:“好个贵重的‘羊毛’!”
孛儿帖恍若不闻,只伸出手来,轻轻为玉苏拭去泪水。
孛儿帖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篾尔乞大首领脱黑堂的耳中,脱黑堂闻讯喜出望外。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对不儿罕山围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的便宜,第二天一早,他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胜利者们带着满足和掠夺来的财富踏上了归程。脱黑堂策马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赤列都,那女人呢?”
原来中年将军正是当年被也速该夺去妻子的赤列都。“我让人先把她押走了。”
“说说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木头啊!我在问你,孛儿帖美不美?我曾听人说,那女人娇嫩得很,肤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见了,一定知道传言虚也不虚?”
“不知道。”赤列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脱黑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片刻后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老二,这回总算没有白来,怎么着也算替你报了一半的旧仇。老子债儿子还,只可惜没把月伦一起夺回来。20年的宿怨一朝得报,你也该高兴高兴,舒一口憋了这些年的闷气了吧?”赤列都依然无语。
高兴?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20年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爱情带给他的无尽欢愉,他曾那样痴迷地爱过月伦,原想能伴着她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岂料命运毫不留情地捉弄了他。
的确,当初月伦是看到也速该等人来意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的,而他人虽逃脱,心却丢在了与月伦分手的路上,带回去的不过是具躯壳。最初的10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着,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夺回月伦,还能继续拥有她。然而,当也速该死于塔塔尔人手中后,他的幻想才彻底破灭了。月伦早已不再属于他!一个女人,不畏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不畏风险迭出的恶劣环境,坚定顽强、无怨无悔地抚养教育她的子女,决不能仅仅归结于母爱,其间必然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无可挽回地输给了已故的也速该。
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造了什么孽,长生天才会如此惩罚他、折磨他?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丝毫没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为月伦之被夺早在20年前就已成为整个部落的共同耻辱。为了部族的荣誉,他们必须雪耻。可是,他们足足等了20年。20年!对比于这期间所忍受的痛苦与仇恨,难道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
胜利使整个篾尔乞部沸腾了。
脱黑堂决定当众将孛儿帖许配给他两位亲弟弟中的一个,他要以此来加重铁木真的耻辱。孛儿帖在篾尔乞人的狂歌乱舞中被推进人群,立刻掀起一片惊呼与怪叫的声浪。人们目不转睛、无所顾忌地欣赏着孛儿帖的仙女容貌,无论那目光是充满了淫邪还是别的什么,莫不包含着由衷的艳羡。
孛儿帖浑然不觉。她静静伫立在脱黑堂面前,既不挣扎,也不惊慌。脱黑堂突然放弃了要尽情羞辱这个草原美人的打算,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地说:“孛儿帖夫人,你长了这样一副高贵的相貌,早该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啧啧……连本王看了都觉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儿成全你,让你与本王的亲兄弟成婚。以后,绫罗绸缎、华帐美食任你享用,强似你跟着铁木真那穷小子吃苦,你以为如何?”孛儿帖微微垂下头,手,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在静默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她并不畏惧死亡。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家族荣誉,为了对铁木真忠贞不渝的爱情,她宁愿选择一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肚里已经有了铁木真的骨肉,她是否有权利将这个小生命一同带走?这毕竟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还蒙在鼓里。她好后悔那天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她怎知灾难的降临只在一夜之间?或许,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交还给丈夫,可如果那样,未来的日子里不知将要忍受多少误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生?死?孛儿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铁木真,原谅我。为了你,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选择活下去。铁木真,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我坚信你会来,总有一天你会来,也许到那时,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有我一颗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亲手还给你我们的孩子,我所忍受的一切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考虑清楚了没有,孛儿帖夫人?”脱黑堂继续追问。
孛儿帖收回目光,平静地点点头。
“同意了?”脱黑堂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孛儿帖酸楚地一笑,极淡极淡。
脱黑堂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无奈,脱黑堂将目光转向了他最小的同父异母弟弟赤勒格尔。三兄弟中,数赤勒格尔最丑陋、最窝囊、最没出息。“赤勒格尔,就让孛儿帖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