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四月,襄、樊陷入重围已经接近五年。两城之中虽然不乏粮食,但盐、布等物资业已告罄,军民困顿之态亦愈趋严重。最主要的是,援军始终不至给了守军上下以极大的压力,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面对如此情形,樊城主将张汉英决定再次向朝廷求救。五月,他招募了一位泅水高手,将蜡书藏在发髻里,头顶浮草,顺水漂下。
泅到汉水隘口时,元军守卒见水面上漂来一大堆积草,便钩之上岸以作柴薪,结果发现了藏在草下的报信者。元军由此获知了张汉英给朝廷的书信,立即在郢州、邓州方向重兵布防,使最后的一条进援之路亦被断绝。
李庭芝本已到达了郢州,由于力量有限,重点仍是放在了防守而不是进攻上。此时,庭芝也感到情况已日趋严重,绝不能再事延缓,于是立即采取了措施。他先是悄悄地将部队向襄阳附近移动,然后出重赏招募当地义勇。庭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支军队不仅兵员不足,战斗力也十分有限,为了弥补缺憾,只有利用熟悉地形的当地民兵。庭芝一次就成功地招集了三千名骁悍善战的义卒,委任其中两位智勇双全的首领张贵、张善为都统,率领这支敢死队向襄阳突袭。
庭芝训道:“此去有死无生,非出于自愿者请离去,不要坏了大事。”
出乎意料的是,众人无不感奋,没有一人离开队伍。
在一个水急夜黑的晚上,这支突击队驾船出发,船中各置火炮、火枪、炽炭、巨斧、劲弓,首尾结阵,乘风而进,首先在磨洪滩与元军船队遭遇。义军击断铁絙,冲破围堵,与敌军转战二百余里,所向披靡,于黎明时顺利抵达襄阳。襄阳绝援已久,闻知援军大至,无不踊跃过望,一时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争先,将尾随的元军击退。在此次战役中,元军损失惨重,但义军方面也有相当死伤,张善身中四枪六剑,堕水阵亡。这是襄阳围困以来惟一一次成功的救援,但因缺乏后续攻击,也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
完成任务后,张贵犹想杀回郢州,吕文焕认为敌众我寡,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一起留在襄阳固守。但张贵自恃其勇,坚欲回师。于是,他先派两人泅水赴郢州向范文虎求救,约其军在龙尾洲接应,自己于九月初九告别文焕,乘夜东下。张贵此军依然英勇,一路断絙破围,奋勇向前,阿朮、刘整亲率水师邀击,亦不能挡。经过一番苦战,张贵船队终于在半夜时分渐渐接近了龙尾洲。
岂料范文虎的接应之军早在两天前就莫名其妙地撤走,而元军得到降卒密报,也已知道了张贵的计划,并在此地伏下重兵张网以待。张贵不知就里,见龙尾洲水面火光通明,以为是接应宋军,喜跃而进,结果被元军舰队迎个正着。张贵全军覆没,自己身被数十伤,力不能支,遂被擒获。张贵被俘以后,犹不失忠贞不屈的高尚节操,坚不肯降,数天后被杀。当阿朮将张贵的尸体送到襄阳城后,城内顿时一片痛哭之声。
从表面看,范文虎的逃跑直接导致了张贵的失利。但严格说来,李庭芝没有接踵其后乘胜进攻而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战机,却是襄阳之围未能缓解的主要原因。当然,也许庭芝确实有他的难处,然而张善、张贵能不惜生命以卵击石,庭芝又岂可以孤军深入为意?!贪生怕死的范文虎不能为国分忧是很自然的,这种人已不足与论。而庭芝之辈自许以身委国,竟也优柔寡断不能慷慨赴难,这就注定襄阳的失守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元军最后能攻破襄阳也有几个战术上的因素,一是阿朮、刘整采取了分割击破的策略,先烧毁了襄、樊之间的浮桥以断其联络,然后力攻樊城,终于在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正月攻破樊城。樊城一下,襄阳失去依靠,遂成瓮中之鳖。第二是元军采用了新型火炮,这种火炮来自西域,威力巨大,元军以此轰击城垣,炮起郛毁。拿下樊城后,元军又以此炮转轰襄阳,使城内城垣楼阁,摧折几尽。宋军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武器,士气大折,军心动摇,并已开始出现逾墙而降的现象。
吕文焕方寸已乱,每次巡城,总是恸哭而下。朝中贾似道接到急报,一方面假惺惺上表请行,另一方面讽使御史上章固留,依旧不以襄阳安危为意。城外宋军诸部,既无心赴援,也毫无办法可想。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二月二十七日,走投无路的吕文焕在元军的招抚下,开门投降。
虽然襄阳的失守并不是文焕的罪过,而坚守孤城五年之久,望眼欲穿一兵未至,他内心的怨恨委屈也确实不难理解。但身为饱受国恩的重兵大将,以个人情怨而抛弃宗庙社稷,这就不能令人原谅。至少樊城就是一个绝好的对照,城破之后,守军犹坚持巷战,将领如范天顺、牛富都自绝而亡,以“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豪迈证实他们对祖国的忠诚。文焕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起码也不至于入降以后就倒戈相向,自请为元军前锋去攻打郢州。也许文焕是为范文虎、李庭芝的见死不救而愤愤难平,但一个受过礼义教育的人应该懂得,国家的利益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都是高于一切的。也正是这一点,才是是非标准最终极的试金石,古往今来的忠贤愚恶,都会在它的鉴别下泾渭分明。
襄阳的失守宛如一声惊雷,滚过死水一般的临安。
贾似道对度宗道:“臣屡请巡边,陛下不许。向使臣早出,事当绝不至此。”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越是无赖之极,往往就越能生存。尤其是在极易摒弃道德因素的政治领域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论这种手段是翻云覆雨或是指鹿为马。同时,政治的目的和标准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掌握权力者各有各的意图和追求,正直之士向往真理,奸佞之徒属意私欲。既然世上的芸芸众生无法做到老死不相往来,政治就成为必需,而丑恶也就应运而生。
显然,帝国上下已经无心去探讨谁是谁非的大道理了,所以似道的荒谬既不可恨,也不可叹。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布置防务,这是摆在眼皮底下的事,否则就是大军一到,灰飞烟灭。
朝野上下纷纷献上守备之策。四川制置司首先发来奏报,声称获取了刘整的一批私人奏稿,其中提到了攻取江南的策略,建议朝廷早做防备。这次度宗皇帝亲眼看到了这份奏疏,于是下令在淮东清口一线筑城以备。不过,东面的元军虽然大兵压境,但却始终没有动作。
四月,汪立信、赵潜被起用为京湖制置使和淮西总领兼沿江制置使,负责西线和建康防务。六月,曾在四川任职的一位官员张梦发提出应急三策:一是锁汉江口岸;二是扼守荆门与当阳交界的玉泉山;三是在上游峡州以下联置堡寨,保聚流民,且守且耕。张梦发此策很实用,也极有战略价值,其核心就是加固长江中上游防备,坚决堵住元军的沿江东进。然而贾似道偏偏就压下了这份极重要的奏疏,转让京湖制置司审度。遗憾的是,京湖制置使汪立信也没有丝毫采纳,原因是这位耿介正直并还算有点头脑的人有他自己的看法。
汪立信在给天子的奏疏中一方面痛责贾似道、范文虎之流,另一方面也提出应急之策。他认为,应将内地之兵尽数遣出,汰去老弱可得五十万,相距百里而屯,如此往来游徼,刁斗相闻,既可使粮饷不绝,又能互相应援,此乃战守并用之上策。汪立信同时提出,许输岁币以缓其师,二三年后再作主张,这是中策。立信没有明言他的下策,只是在疏中愤激而言道:“二策不果,则天不佑我,那就准备衔璧舆櫬之礼吧。”古者国君死时口中含玉,“衔璧”即指国君战败出降以示亡国当死;“舆櫬”就是载棺以随,古之士子于国亡之际往往如是,同样表示决死之意。可是汪立信有心殉国,贾似道却不想同归于尽,他见到立信的奏疏后勃然大怒,掷之于地,高声大骂:
“瞎贼汪竟敢狂言如此!”立信一目微眇,所以似道这样骂他。
立信无疑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在贾似道当国的情况下,这个尽遣举国之力的做法是不可能实现的,更不是他一人所能决策的。相反,张梦发的计策属于具体军务处置,并且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立信完全有可能自我筹备而不通过贾似道。归根结蒂,有谋者无权,有权者无谋,我们的帝国焉得不败!
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七月,度宗皇帝由于纵欲过度英年早逝,年三十三岁。此际度宗三子俱幼,国事艰难,须赖长君,而建国公赵昰年长,照理可以从权入继。然而贾似道单单拥立了年仅四岁的皇太子赵,用意不言自明。初九,新帝即位,后来的庙号为“恭帝”,太皇太后临朝听政,但实际上帝国的最高权威已经不复存在。
占据襄阳后,元廷上下纷纷建议早日下诏正式伐宋。前线大将阿朮等人向忽必烈奏报道:汉水上流已为我有,顺流长驱,宋国可平。他们都认为,通过几年的战斗已发现宋军弱于往昔,灭宋良机正在此时。忽必烈召来平章军国事史天泽商议,史天泽也同意大家的看法,表示混同海内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大元天子忽必烈在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正月定下了决策。
当月,忽必烈就签发了增兵十万的命令,二月,又下诏在汴梁增造八百艘战船;三月,在荆湖、淮西分别设立行省,荆湖行省由老臣伯颜、史天泽并为左丞相,阿朮为平章政事,阿尔哈雅为右丞,吕文焕为参知政事;淮西行省由哈达为左丞相,刘整为左丞,达春、董文炳为参知政事。六月,正式下诏伐宋,借口是贾似道悔约祸民。这是度宗死前一个月的事情,但不清楚我们的天子是否知道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