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必须忘记。”
“可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当我闭上眼,兰儿就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我总能听见她在叫我‘小道士’‘小道士’。”马思敏不停地说着他的悲伤,他的情绪激动极了,竟至身体不停地轻轻战栗。
诸葛贤把一只温暖而筋络尽现的手轻轻按在马思敏那颤抖的肩上,他的笑容更慈祥,他轻声说:
“敏儿,我知道你思念兰儿已经入魔,你在鸡鸣寺为她立了一块长生牌位,又让她在死后被赐封为诰命并入葬马家的祖坟,兰儿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但如果你沉迷于儿女私情,不能自拔,那危险就离你不远了。”
马思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对诸葛贤的又一席话感到不解,他迷惘地瞪着他,渐渐地,从诸葛贤那双深邃而又睿智的双眸里他看到了哀伤,于是他的心受到了震动,他错愕地说道:“孩儿不懂,还请爹爹明示。”
诸葛贤皱起了眉,使得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他说得很慢很沉重:
“你可还记得萧何么?”
马思敏一怔,不知他怎么对自己提起汉朝那名相国来,他记得《汉书》上记载的是,汉朝初建,汉高祖身边有三大能臣,分别是萧何、张良和韩信,三人之中又以萧何居功至伟,事无巨细,均要向上请示,但到最后反而是他得到了善终,这其中的原因就是萧何采纳了幕僚的建议,使自己不再是一个完人。
他遂点了点头,诸葛贤的声音更和蔼,说道:“敏儿,你如今就是当初的萧何,试想如若一个人自身完美到没有丝毫瑕疵,那么他的存在对皇上而言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威胁,他又怎么能让皇上放心起用呢?”
马思敏开始想到自己身上,他入仕仅仅五年,却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公,他洁身自好,办事公正,对朝廷忠心不二,从不收受属下贿赂,又屡次为朝廷立下大功,但他这首辅府却寒碜之极,最多只能和中等人家的宅院相比。从诸葛贤的话里,他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隐隐有一丝惊惶从眼底流露出来。
“目前你应该顺从圣意高高兴兴地和那位凤歌郡主成亲,而且在成亲以后你最好尽快搬回靖南侯府,只有这样你才能让皇上明白你真正愿承担起马家的命运。”诸葛贤继续说。
马思敏一怔,随即脸上有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孩儿明白了。”
“所以你还是听从侯爷的吩咐,把兰儿的画像收起来。”
当那位慈祥的老人轻描淡写地对他提出和靖南侯相同的要求时,像往回一样,马思敏在悲痛中采纳了他这一建议,接着他在诸葛贤面前深深跪拜下去,整间屋子里弥漫着的都是悲伤,无法言喻的悲伤。
穆宝弦和李勇经过上次那回事,倒也学乖了,此后没再当面提给马思敏纳妾一事,尤其是当宫里传出他和凤歌郡主的亲事之后;三人聚在一起,除了饮酒说点笑话或者找来秦淮河上的妓女唱小曲,便再无多言;有时手痒了,三人便叫上马思敏的孪生哥哥马思聪一起打马吊消磨时光。其间马思敏又奉旨连发几封公文催促北京那边督建宫殿之事。
☆、第六章 待嫁(一)(改)
宫里的繁华却难以掩饰凤歌内心的凄凉与无奈,宫里的日子平平淡淡,凤歌每日上午被徐皇后召去听《女诫》和《女宪》,下午便和其他宫人在一起品尝新茶,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徐皇后为人很和蔼,似乎永不会发脾气,只有有一回,当一名小太监跑来禀报魏国公徐耀祖在病中想见亲妹子的消息时,徐皇后才面带忧伤,但她却没有前去探望,只命人从宫中送去了礼品。
凤歌初时听见徐辉祖的名字时,一怔,随后暗忖,那徐辉祖可不就是因为效忠建文皇帝与明成祖为敌,所以才会被明成祖囚禁在府里的么?而徐皇后为了支持自己的丈夫与整个效忠建文皇帝的徐氏家族几乎决裂。
想归想,她却没有说出来,而后又为自己为何能知道那么多而诧异。
闲时凤歌便带着素锦跟在领路的宫女身后去拜访宫里的那些妃嫔,宾主之间倒也和和气气。
朱济熿不住在宫里,倒是汉王朱高煦常常借口过来探视她。
独自呆在房中时,凤歌便会伤感不已,她会想起在平阳王府的那些日子,也会想起平阳王妃郦若艺。
平阳王府自是没有紫禁城这么多的亭台楼阁及飞檐殿宇,也没有这么肃穆,身为晋王的大哥朱济熺为人冷淡,很少与家里人说话,整日在府里与一帮幕僚们关在书房里议事饮酒谈天下,但据说他与流亡在外的建文皇帝曾一起读书,感情不好,所以被如今的皇帝明成祖不待见,以至在永乐初年,明成祖找借口厉惩晋藩,并废除了晋王府的长史龙潭;明成祖的那次惩戒使大哥非常害怕,不得不自行上表请求削减山西的军队来保全府里上下的性命。
嫡母谢王太妃醉心于赏歌舞和种花养鸟,那位老太太平时是个闲人,对王府政事不怎么过问,一心只在管理家事上。
三哥朱济熿因为和自己一样是庶出,从小便得不到父亲老晋王的待见,众兄弟里,他和大哥常常是水火不相容。
若艺是三哥的正室,是一个娴雅温婉的女子,她和三哥两人之间无论何时都是那么客客气气,三哥从不在若艺房中过夜;
两年前她曾经为那事惊讶不已,后来从王府的下人嘴里得知,若艺在嫁给三哥以前是有自己的意中人的;只是老晋王在世时两家长辈替三哥和她订下了那门亲事,若艺嫁进平阳王府不到一个月便和三哥分房而眠。可是三哥从来不肯为此休了若艺。
因此在那种奇怪的关系下,三哥和若艺结婚多年却无子嗣。
三哥对凤歌照料得特别细心周到,三哥说话柔声软语,三哥笑起来如同春风,三哥会送她很多特别的礼物,只是三哥却从不提把她留在身边的话。
若艺有什么好呢?若艺识字不多,若艺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中念经,对世事从来漠不关心,连她自己的父亲去世都未曾掉过泪。
可是谢王太妃却对若艺极好,视其如亲生,但谢王太妃反而对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不冷不热,她冥想了很久,最终才想到自己身世不明,她在整座王府里便形同寄人篱下的孤客。
凤歌用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又昏昏噩噩地过了几日,凤歌全心全意等着婚期到来,只为了让自己有一个不再想三哥的借口,对那马思敏她倒没有费心思去打听,但关于马思敏不愿娶她的流言仍传进她耳里,于是她笑了,原来天底下不止她一人被皇权愚弄,连倍受明成祖喜爱的年轻首辅也是身不由己。
那日凤歌正在吃芙蓉糕,突然素锦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嘴里气鼓鼓地说:“郡主,我们这次可是来错了地方了。”
“你这丫头怎么了?一会晴一会雨的。”
“这宫里的人说话难听得很,说是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居然也敢在宫里大摇大摆的走动,又说如果不是首辅马大人在皇上跟前吃香,宫里的这些主子倒未必肯送些压箱底的宝贝随礼,还说若你只是晋王爷的妹子,早就给脸子看了。我倒要瞧瞧那马大人是不是比王爷要多长个脑袋。恰好他现在正在御书房和皇上议事呢,我们不如这就看看去。”
“宫里的人想说什么便由她去。”凤歌淡淡道。
素锦仍旧忿忿地说:“郡主,别人乱讲王爷的坏话,你倒静得下心来。如果是以前……”
“以前?我以前又怎么了?”凤歌惊讶地问。
素锦摇了摇头,说:“以前你不是这样子,自从两年前你去庙里吃了一个月斋回来,你就变了,王爷说你比以前看开了许多。”
“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若是换了以前,你早就冲过去同那些人理论,甚至打在一起了。”
“可我怎么变成这样子,我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
素锦说话支支吾吾:“这个……你去问王爷。”
凤歌叹息,皱起眉,说:“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郡主,反正王爷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凤歌暗叹,如果他真对她好,他为什么不让她留在他身边,他为什么要隐瞒她的过去?他又何苦要用这种绝情的方式把她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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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先是下了两天雨,接着是雨住天晴,宫里的兰花和芍药等越发开得旺盛。
凤歌一大早起来没有梳洗便在屋里练字,她不停地写,几案上已堆了厚厚一叠。
素锦忙着磨墨和换上干净的萱纸。
不久有宫女在外面说:“见过平阳王爷。”
素锦放下墨,说:“郡主,三爷来了。”
凤歌却似乎没听见,仍旧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脚步声渐近,在她身边终于停下来。
素锦看着朱济熿阴郁着一张脸,赶紧请安。
朱济熿责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侍候郡主梳洗?”
凤歌淡淡然开口:“你不用怪她,是我自己懒得梳理。”
说话时,她没有抬头,笔也没停。
朱济熿夺过她手中的笔,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正要生气,却发现她面无表情,眼神死寂。
他收回手,转过身。
“我知道你在恨我。”他轻轻地说。
凤歌的手一颤,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到纸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三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好去处,我未来的夫婿是整个大明朝最年轻的首辅,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对此我应该知足才是。”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字字掷地有声。
朱济熿怔怔地看着她,满眼是化不开的忧伤,却没有言语。
☆、第七章 待嫁(二)
这时坤宁宫的太监过来传皇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