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走到浣衣局门口,朱高炽止了步,说:“我就不进去了。”
凤歌点点头。跟着押解她的太监上了石阶,她将一条腿迈进浣衣局的大门的门槛,回过头去,望见朱高炽仍站在那里看着她,她对他笑了笑,回过头继续走。
马思敏说得不错,她往后在这宫里每走一步都应该比以前再谨慎一些。
目送凤歌离开后,朱高炽身后的一名青年侍卫问道:“殿下,您为什么不告诉她马大人被关在刑部受审呢?”
朱高炽的嘴角微微往上扬,说:“你难道不知道马思敏的为人么?”
那名侍卫的眼神深沉,若有所思。
月半弯,人未静。
明珍静静地站在赵王府外,她在此地已经站了大半天了,夜黑,赵王府守门的丫头和小厮都睡了,在这三更时分除了偶尔响起更夫的吆喝声及更鼓声,就再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自从马思敏把她带回靖南侯府那天起,他的体贴入微便使她不由自主爱上了他,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心动;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安心地守着马思敏过日子,她一直想挤走凤歌,可是凤歌入宫前的那席话令她惶恐不安,从那日开始,她一直担心着有朝一日宫里的人会到靖南侯府把她带走甚或是带来一道赐死她的圣旨。
凤歌被打入浣衣局,她不再担心她的秘密被暴露,她深信就算凤歌真的说出来,以明成祖对晋王的厌恶,他也不会相信凤歌的片言只语。
可她万万没料到,因为凤歌,却连累马思敏被禁锢刑部。
靖南侯已上书给明成祖要求让马思敏跟凤歌和离,但明成祖那里迟迟没有回音。于是她便想着来求赵王朱高燧,因为朱高燧到底是明成祖的亲儿子。
明珍深信,只要马思敏能活着走出紫禁城,她就会和马思敏一直厮守到老,就算只做他的妾室,她也无怨无悔,只要那时他心里面有她!
四更天,赵王府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第一人就是穿着朝服的朱高燧,他看起来意气风发。
“殿下……”明珍急急冲到他的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他的去路,并开口喊道。
朱高燧打着呵欠,看见她时,眼前一亮,怔怔地将视线定在她的脸上,心中暗暗赞叹,好一个旷世佳人,嘴里却问道:“姑娘,你找我?”
明珍行了礼,说:“奴家蓝兰给殿下请安,请殿下救我丈夫。”
朱高燧凝视着她,笑着问:“你丈夫是谁?他犯了什么事?”
明珍报出了马思敏的名字。
朱高燧的脸色一寒,便冷冷地推开了她,说:“你回吧,马夫人,本王还赶着上朝呢。”
“殿下,请你救救我丈夫,我丈夫是无辜的,只要您能救出他,奴家愿为奴为婢报答您。”
朱高燧本已探身进入轿内,听到最后一句话,便从轿内探出上半身,邪气地说:“那么你就为本王跳三天三夜的舞吧。”
明珍的右手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小腹,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她最爱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她有些迟疑。
朱高燧嗤笑一声,说:“怎么,你不愿意?”
下一瞬间就见明珍咬了咬牙,果断地说:“好,我就为殿下跳三天舞。”
对着铜镜,明珍认真地上着妆,她的眼泪一直蓄在眼中没让它流下来。
舞乐起,明珍翩翩起舞,旋转,跳跃,歌唱,下腰……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那么用心,朱高燧带着嘲弄的神色看着她,饮着美酒,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三个日夜是那么漫长,汗水一次次地濡湿了她那缀满珠玉的舞衣,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只要朱高燧没有喊停,她就要跳下去。
终于朱高燧摆了摆手,说:“今儿个到此为止,都下去吧。”
明珍的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倒下之时,她双眼紧盯着朱高燧,气喘吁吁地说:“殿下,您可以救我丈夫了吧?”
朱高燧却努了努嘴,说道:“本来我是应该帮你去救他的,可是他总是坏我二哥的大事,我若救了他不就害了我二哥。”
明珍悲愤地喊:“殿下,您答应了奴家的事,怎么能出尔反尔?”
“来人,送马夫人回府。”朱高燧背起手走进后堂。
明珍挣扎着想爬起来,小腹传来的剧烈疼痛使她额头冒出了冷汗,她无力地趴在地上,用手捶着地面失声痛哭。
朱高燧刚走进后堂,便看见朱济熿拿眼冷冷地瞪着他,他便反瞪回去,说:“你想说什么?”
“她是马思敏的小妾,羞辱了她,马思敏往后恐怕不会和你善罢甘休。”朱济熿淡淡地说。
“我就算羞辱马思敏了,也是替你妹妹凤歌和我二哥出气。”朱高燧不以为然。
凤歌。朱济熿的心动了动,他的眼神变得幽远。
☆、第三十二章 情为何物 (中)
刑部大牢,光线微弱,马思敏面沉若水,直直地盯着墙壁,靖南侯板着脸,严厉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肯跟凤歌和离,难道兰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命你都不顾了?”
马思敏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靖南侯,脸上带着谦恭,眼神却极为淡漠,他淡淡地说:“爹,就算这时我们急于和晋王撇清关系,只怕也消除不了皇上的猜疑。”
“就算皇上心中再怎么猜疑,可他当时并没有立即打回我的折子,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争取,我们马家上下百余口人可不能断送在凤歌这事上。你是快做父亲的人了,难道还不顾全大局么?”靖南侯厉声说道。
“兰儿那里,着人给煎几副保胎药吧。儿子就在这里一边反思一边等着皇上的圣旨。”
马思敏仅仅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把和离的决定权推到明成祖身上,靖南侯张了张嘴,找不到合适的话再反驳回去,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他思索着,君心难测,自己得赶紧再上奏折催促着明成祖把那凤歌和马思敏和离的事办下来。
他说:“你好自为之,我这就回去了。”
马思敏送他离去,便陷入沉思当中。
他一直把明珍当作兰儿魂兮归来,可渐渐地他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今静下心来,经过一番细细思量,他才发现明珍身上沾染了太多世故,不似兰儿般如一泓小溪般清澈,虽然明珍以自己的方式去爱着他,为了他不顾一切去求赵王朱高燧,但若是兰儿还在世上,那么她又会采取什么方式来救他呢?
浣衣局是宦官八局里唯一一个不设在宫里的地方,这里也是最阴暗的地方,浣衣局的管事历来是在宫中的老年宫女当中挑选。
住在这里的犯官女眷成天都对着如山的总也洗不完的衣服,双手浸在碱水里,破皮生茧是经年累积下来的必定结果,每个人刚进来时的优雅会随着时间流逝被粗俗所替代,浣衣局里的地面总是常年沉积着发臭的污水,凤歌进去时,正值夏季,蚊虫肆虐,不一会身上就起了很多包。
浣衣局里一年四季总是飘着晾晒的衣服,阳光也似乎被那些飘荡的衣服遮去了大半。
人人都是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衣衫胡乱系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一种:麻木;这里也是整座紫禁城最偏僻的地方,一年之中根本见不到其他人,除了各宫院送衣服过来的宫人,那些宫人常常都是一手捂鼻一手抬着一箩待浆洗的脏衣服,因此这里的供给也少得可怜,浣衣女们常常是为了一只黑面馒头不要命地扭打成一团,也难怪当初那送凤歌和素锦来的那名太监黑着一张脸,离浣衣局还有近一里地的路程他就赶紧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在办完交接之后,他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管事是油滑的,她从别人那里打听到马思敏在明成祖心中的份量,另一方面自然有太子朱高炽的暗中吩咐。所以她对凤歌的态度较温和,但分给凤歌的衣服却不比那些浣衣女少。
浣衣女们挤在几间大屋子里,睡着大通铺,夜里常常有老鼠窸窸窣窣地从头上跑过。
浣衣局里每天都有死亡在面前上演。死去的浣衣女无不是十指干瘦如鸡爪,面容削瘦如骷髅,被浣衣局里的太监揪住头发拖出去,尸骨也不知会被那些人随手丢在何处。
凤歌想着自己将来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便常常不由得毛骨耸然。
每天天刚拂晓,管事便扯开她那如被人掐住脖子的嗓音吆喝着浣衣女们上工,浣衣女们睁着惺忪的双眼,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个朝着洗衣场走去。
凤歌的手长期泡在水里,不再光滑,手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素锦伤感地说:“郡主,咱们在平阳王府时,几时做过这些下人做的事?只怕三爷瞧见也要心疼。”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又红,竟至落下泪来。
“素锦,我不是郡主了,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主子。”素锦哽咽道,“想想原来咱们得势时,来巴结你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如今咱落了下风,你的身子更加不好,正需要人来瞧,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了。还有郡马爷,他怎么也怕事了呢?”
凤歌心里苦涩,化作长长一声叹息。这时候人人都自顾不暇,哪会想到她呢?想着马思敏,一阵锥心的痛传遍全身。
素锦放开她的手,独自坐到一边垂泪去。
宫院来送衣服的宫人们总是会带来最近宫里发生的各种消息,听说自从徐皇后离世后,明成祖下旨在灵谷寺和天禧寺为她举行大斋,文武百官前去吊丧致词。
此后明成祖很久时间都还会在言语间提及她,然后当他明白过来就会陷入沉默,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个陪了他多年的女人已离和他天人永隔;幸好权采女一直陪着明成祖,两人之间话语不多,却显出一种难得的默契。负责转述的宫人说,明成祖和权采女之间的默契就像当初明成祖和徐皇后一样。
还有人提起了马思敏,她这才知道有关他的确切消息,也才明白那天朱高炽骗了她。
听到消息那晚,凤歌心乱如麻,又悲伤难禁,在屋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