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了又犹豫,将自己的为难表露得淋漓尽致,才轻轻地说,“我可以尽力周全。”
刘彻顿时抱紧了她,他显著地放松下来,“辛苦你了!”
忽然间,陈娇又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因为没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会在深夜吵醒了自己,还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时候叫醒她,做作了这一番交心,为的就是她的这一番话。
虽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术,但刘彻目下还不至于这样防她吧?
她就抬头想去看刘彻的脸,但刘彻抱她太紧,她只能嗅着他的体息,为他的温度所温暖,而心中连续不断的自问,又为脑海中那声音所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小看了他的心机。”
可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道长大,几乎从来不曾和他作对的表妹,他……有必要这样周密地用上心机吗?
又有谁的心机可以深到这样,经年累月地假装呢?
陈娇不禁自问,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但……
她就在刘彻怀里深深地困惑了起来,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彻又收紧了怀抱,他在陈娇耳边轻声说,“娇娇,真是难为你。”
后二日,舍人韩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
太后垂涕。
韩嫣的这个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
14、麻烦 。。。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为县君后,才忍不住动怒的。
“找回来就找回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是发火,也好像是和谁说心里话,语调轻缓中带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在说什么可乐的笑话。“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汤沐邑,是把她当公主待了呢。阿启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儿流落民间,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来了,好歹也领到我的长寿殿中,让我瞧瞧。”
大长公主带了些幸灾乐祸,总算在女儿的注视下,没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强说了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说起来,也是天子的异父姐姐,食汤沐邑是有些过了,一个县君,还是当得起的。”
陈娇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彻也真是老实不客气,这里得了自己会尽力周全的许诺,那头就不由分说,封了个县君不算,连个气都没通,就已经赐给了汤沐邑的待遇。陈娇就是个圣人,也都有火气了。
脑海里那声音犹自不给她省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快,还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
“他呀,皮厚心黑。”声音中竟是带了小调一样的欢畅,“我是受过无数次的算计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么。”
想来她是吃过无数次‘皮厚心黑’的亏了,陈娇真想知道在这声音又怎么学不会聪明,若她与后事一无所知,吃了这一次亏,会肯再帮刘彻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纪还轻,用人才会这么狠,来年活该他吃个大亏。
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万事兴,有些事,阿彻也不是不想照顾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间的传言想必是不大好听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为生……孝道孝道,总是要照顾到长辈的面子,才算是尽了孝道嘛。”
两次点出面子,两次的意义却不大一样。第一个面子,说的是天家的面子。本身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扫地,已经难以避免。第二个面子,说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会让自己的女儿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宫中安享富贵,这个母亲真是做得好。抛夫弃女,求一个进宫服侍,这个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陈娇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只好尽量把损伤都集中在王太后一个人身上,先挽回刘彻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说。——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对这个媳妇,自然是能有多不满意,就有多不满意了。
太皇太后闷哼了一声,悻悻然地道,“阿彻什么都好,就是受家人连累颇多。”
顿了顿,意犹未尽,又指着陈娇的方向,言之凿凿,“等着瞧,他那一对外甥、外甥女,由贫贱乍然而入富贵,心性稍差,必定闹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记住这句话,以后丢脸的时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宫廷中打滚了一辈子,虽说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又已经很久不能视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无比毒辣。
陈娇再回头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为储的往事,就又品出了一丝深意:若是能够闹成,眼下是梁王继位,那么太皇太后的尊荣与窦氏的风光,又何止于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声还没有过,天子的几个舅舅已经蠢蠢欲动,窦氏一族却只有一个窦婴在朝中苦苦支撑,尚且不大得意。其余族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大都没有实权,虽然太皇太后威风尚在,但百年之后,窦氏的低沉却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不禁又望了母亲一眼,才轻声细语,“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静吧,闹出笑话来,丢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长公主自以为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忙又帮着添了几句话,好歹才把老人家劝住了去午睡,这才偷空和女儿在御苑中漫步。
长乐未央二宫,历经汉室几代帝王经营,其实已经豪奢靡丽,美不胜收。长寿殿附近就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园子,不但幽静,而且草木郁郁葱葱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顶一亭高出诸屋,可以遥望宫外太液池,是天子重阳登高的地方。据说陈娇曾经从小就喜欢在假山上攀援为戏,这一世她素来稳重安闲,攀援一说已经不可考,但或许是受了什么影响,从前太子位上还坐着别人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和废太子身边的小中人在这里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长公主也就养成了在这里和女儿密话的习惯——自从椒房殿里的抱怨传到了王太后耳朵里,她就很谨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摆摆威风,很少说出正事。
“肚子还是没有消息?”第一句就问到了陈娇的隐痛,她发觉这世上最能让她无奈的居然不是刘彻,而是母亲。
“还没有。”对着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玩弄心机的,陈娇蹙起了眉头,“吃食上又再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母亲就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厨子倒没有换人,但都盘过底了,从采买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时期的老人,知根知底,不少还是长寿殿中人的亲戚,也不至于被人动了手脚去。”
虽说陈娇本人从未听说有任何一种吃食药材,可以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使人绝育。母亲、外祖母甚至是陈氏一族,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谁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还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总是有一丝怀疑,难以根除。
如今肯定了周围环境,并没有分毫不对,她倒是接受了事实,虽然还有几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认,“也许就是我的体质,天生不易有孕……”
“刘彻对你宠爱如何?”母亲的盘问总是很粗俗,但也居然总是很在点子上。
“专宠逾恒,”陈娇细声说,“上个月我月事那几天,他和韩嫣在一处两日,又到贾姬那里去了一次,私底下宠幸了一个小宫人,倒也没有张扬出来给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里歇。”
依当时长安子弟的作风,刘彻绝对已经算是非常专宠椒房了。就连大长公主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给陈娇鼓劲,“你今年才十六岁,年纪还轻呢!一时半会没有身孕也不要着急,这是看缘分的,急不得,最要紧还是抓住天子的心,别让别的野女人拔了你的头筹去,要是一举得男,那就麻烦了。”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在这件事上,母亲是很有道理的。
陈娇就低眉轻声应了一句,“嗯。”
又问,“贾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大长公主一开始还老大不乐意陈娇提拔贾姬,直到眼见着贾姬沦为陈娇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这才转了口风,夸奖陈娇聪慧。
两母女又说了几句心事话儿,大长公主说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对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给太后难堪的,到时候你不要插口……老人家气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也要让她出一口气。”
能把刘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陈娇已经很知足了。她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娘,私底下怎么说不要紧,见了修成君一家,还是要客气些,阿彻看他们很重。”
见大长公主不以为然,只好又加重了语气,“毕竟是阿彻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彻心里是不好受的,你和他们起了龃龉,为难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为难了?”大长公主提高了声音,“难不成她们母子还能给你气受?笑话,要不是我们母女劝着,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还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药也是难说的事!见事分明一些,就该对我们俯首帖耳,这才像点样子!”
有太皇太后作为后盾,又得到刘彻素来的敬重,大长公主这一番话,真是说得威风八面、霸气十足。
陈娇脑海中那声音骤然长叹,声气中既有缅怀,也有相当的无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后怕地说,“你怕不是早被教坏了。”
陈娇本人亦无比庆幸她不像母亲。
“市井中人,大字不识一个,您指望他们见事怎么分明?”她无奈地问?
大长公主的回答亦来得很快,理直气壮,带了一丝狡黠。“他们不分明不要紧,阿彻见事分明,那就行了。”
终其一生,刘彻也的确对她很容让,很孝顺。不论女儿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长公主的一生总是过得很快意的。
阿娇于是只能无语,心中亦不免悄悄凉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