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回了春函苑，我一进门，便吩咐素月道：“去替我准备一些东西，明儿我要用。”
素月听了我要的东西，不禁面露疑惑，问道：“小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微笑不答，反问道：“可是这些东西不容易办到？”
素月说道：“虽只是寻常物事，但是此时并非当用的日子，若是特特地去要，恐怕内务府会盘问。”
我说道：“放心，我用这些东西，是为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是太后亲自来问，也是不怕的。”
素月这才放下心来，告退出去了。
一晃到了二十六日，这日我晚膳也不曾用，未到掌灯时分，便换上素服，提了竹篮，向淼月湖而去。
行至湖畔，天色已暗，四周斜阳寒草，苔翠盈铺。正是暮秋时分，我只穿了一件白纱褙子，外面罩着玉色披风，头上用素银簪简单挽了反绾髻，右鬓边抿了一朵月白色的重瓣仙鹤来。全身上下皆是缟素，连花绣亦半朵没有。
我寻了一块干爽的地面，将竹篮中的白布铺在湖边大石上，将水果糕点以素瓷盘盛好，又点起两根白烛。幸喜晚间无风，烛火微微摇曳，宛若有了生命一般，吞吐不定。
我布置已毕，便跪在地上，抬头仰望夜空，只见冰壶秋月，莹澈无暇。漫天星光如流涵玉润，折动珠光。我不禁感怀身世，长叹一声，吟道：“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正自对月独怅，忽然远处传来听得隐约的说笑声，我便敛袂肃跪，悲泣道：“黯然***者，唯别而已矣！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
脚步声渐渐靠近，我却恍若不闻，越念越是恸绝，直至最后竟哽咽难诉，只是喃喃道：“……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说到这里，我便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只觉此身孑然孤独，世间百苦千悲，不过如此。
正哭得伤心，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继续诵着：“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我吃了一惊，忙回身看去，只见身后一人身着银白锦缎龙袍，长身玉立，不是南宫珏又是谁？
我拭干泪痕，淡淡地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南宫珏声音微沉，说道：“平身。”
许是跪得久了，我缓缓起身，小腿却忽然传来一阵酸麻，我不禁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地上，南宫珏伸出手，一双流星烁华般的晶眸凝视着我，说道：“当心，朕来扶你。”
我仰起脸，望着南宫珏那张酷似梁王的脸，一瞬间竟泪眼婆娑。他的手就在眼前，温润柔暖，指尖修长，我知道，我只要伸出手去，与梁王，此生便是永世相隔了。
我缓缓伸手，冰冷的手立刻落入南宫珏那温暖的掌心，他顺势将我轻拥在怀中，说道：“晚间这样冷，你还穿得这么少，不怕着凉么？”
这话说得如此亲近，我顿时面红耳赤，轻轻挣脱了他的怀，又福了一福，说道：“臣妾在此替前孝文皇后满孝，不料惊扰了皇上，当真罪该万死。”
南宫珏点点头，说道：“是你。朕记得你，你叫……”
我见他面露思索之意，便接口道：“臣妾从七品选侍阮梨容。”
南宫珏恍然道：“嗯，不错。你方才念的《别赋》，也是朕曾经诵给孝文的。”
说着，他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似乎思绪亦飞向了远方，口中轻吟道：“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我接口道：“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
南宫珏面露嘉许之意，我说道：“这也是臣妾最喜欢的词赋。”侧过脸，我叹道：“臣妾私下觉得，这阙《别赋》是最能表明臣妾心意的词了。臣妾此生最遗憾之事，便是不得见过孝文皇后一面。”
南宫珏握住我的手，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孝文在天之灵，定能体会你这番苦心。”
我淡然一笑：“臣妾多谢皇上宽慰。”
南宫珏说道：“此处夜露寒凉，你先随朕回去罢。”
我抬头看了看左右，见灵芸站得稍远，正微笑着看我，不禁脸色一红，后退了两步，说道：“臣妾多谢皇上美意，臣妾还是自行回去，不敢劳烦皇上。”
想是从来不曾有人拒绝过南宫珏，他闻言微微一怔，便笑道：“也好，你路上可要小心，朕晚些再唤你。”
我只觉得羞愧难当，耳根都烧得难受，只得福了一福，说道：“臣妾恭送皇上。”
待他们去得远了，我便收拾好东西，提了竹篮，向杏云殿走去。身边秋风渗渗，夜露点点，我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意，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失去了最紧要的物事一般。
还没走到杏云殿，已看见素兰迎面跑来，一团喜气地说道：“恭喜小主，召寝的旨意已下来了，请小主随奴婢回去准备罢！”
我强笑道：“晓得了。”
素兰见我面色淡然，不禁有些奇怪，转瞬又笑道：“小主定是早就知道了罢？”
我不欲多说，便微微一笑，与素兰同行至春函苑。
素月已替我预备下沐浴的东西，素兰服侍我卸了钗环，便去将花瓣洒入浴桶。
素月在一旁拿了衣裳，看着我只是笑，我从铜镜中看见她的笑脸，不禁羞涩万分。素月说道：“如今小主可总算是熬出头了！”
素兰亦笑道：“奴婢早就说过，小主早晚会得宠的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清寒彻骨自堪怜（六）
更新时间：2012…2…3 19：02：14 本章字数：2322
我被她俩说得不好意思，便开口道：“好了，别再拿我取笑了！”
素兰掩口一笑，向素月说道：“姐姐，瞧小主现在就开始威风了呢！”
我情知她是好意，心中却微有抑郁之意，素月见我脸色有些烦闷，便知趣地说道：“小主请先沐浴，奴婢告退了。”
我点点头，她们二人便出了房，随手将房门关紧。
我对着铜镜缓缓地梳着长发，心思却早已飞出了这紫巅城。眼前似乎又出现那漫天飞速流动的云，那草长莺飞的山野，那璀璨万分的夜空，那簌簌而落的花瓣，那个周身弥漫着淡淡桂花香气的男子……
才知道，那时一瞬间，竟是抵得过永恒。
这该是最后一次想念你了么？再过几个时辰，我将再也不是现在这个任人欺凌的阮选侍；再过几个时辰，我将会把这苍凉岁月，刻骨仇恨，紧紧握在手中。从今往后，我的命运，再也不会碌碌无为。
缓缓踏入浴桶，我将脸渐渐沉没在温热的水流中，冰凉的泪，亦消散在这暖意融融的荡漾里。
赠君茉莉，愿君莫离。
原来只不过是泪湿空阶，大梦一场。
沐浴已毕，素月素兰进房来替我修剪指甲，梳头打扮。只见内务府已特意送来上好的妆粉胭脂并眉石等物，我眉头微蹙，说道：“何必这样的铺张？用我原来的便好。”
素月替我开了妆粉盒子，取出一块菱花形的粉饼，笑道：“既送来了，小主便用着罢。这些都是御制品里上乘的货色，与咱们原来的不一样呢。”
我便不再言语，由得素月替我妆扮。少顷施粉已毕，素月拿过胭脂来，向铜镜中看了看我，问道：“小主上个桃花妆，还是飞霞妆？”
我灵机一动，说道：“都不要。你去把我亲手做的那块石榴红胭脂拿过来，我自己来化。”
素兰在身后插嘴说道：“奴婢瞧着最近受宠的安昭容娘娘、兰婉怡小主她们常上酒晕妆。许是皇上喜欢粉光脂艳的女子罢？就连明嫔小主也不例外呢！”
我微微一笑，只是不答，用玉簪挑了一点石榴红胭脂，以玫瑰花水化开，淡淡地涂在唇上。余下的在手心里调匀，轻轻地扫在两腮上，顿时清香满颊，甜而不浓。
素兰已替我梳好了同心髻，正依次插戴上玉簪、珠钗、步摇等头饰。待穿好衣裳，素兰喜道：“小主真真儿是美人，皇上定会喜欢小主的！”
我回眸向铜镜看去，只见镜中出现了一个华衣女子，淡月散花水雾裙，薄烟轻纱披帛，削肩素腰，身段袅娜，眸含秋水，清波流盼，唇若丹果，风情尽生。
这是我吗？
素月偷笑道：“连小主自己都看得痴了呢！”
我侧首浅笑，外头崔公公已说道：“如意承恩舆快到了，请问小主准备好了吗？”
素兰向外说道：“就来了。”
素月扶着我向外走去，行至殿门，我回首相望，只见各位姐妹的窗子依然透出光亮来，显然还不曾歇息。不禁想起数日前，我亦是如此，明灯高挂，夜长难寝。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惆怅。
素月在一旁轻声说道：“时辰不早了，小主请上车罢。”
我点点头，不舍地将目光挪了回来，转过身，面前静静伫立着一辆舆车，描金莲座，宝盖天轮，由四个太监推拉而行，小平子将踏脚的杌子拿出来，素月扶我小心地登上了车，又将车帘放下，才说道：“走罢。”
车子微微一晃，缓缓前行。轮声粼粼，无数的晚上，我曾经听着这个声音，难以成眠，如今，这深宫中又会有多少妃嫔，在艳羡着车中的我呢？又有多少女子，亦如同曾经的我一样，听着这车轮辘辘，孤冷难禁？
心中百转千回，却是难以喜悦，只觉悲凉自伤。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停，素月便打起车帘，向我说道：“小主请下车罢。”
这一刻我猛然害怕起来，竟宁愿车子继续走下去。素月见我一动未动，声音便有些急了，问道：“小主，怎么了？”
我抓住素月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握住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寒冷如冰，身子竟有些微微发抖。素月见我无事，才稍稍放下心来，伸出双